皇帝召两府诸公讨论开中法一事,太子李钧并不知情,他这几天一直在行宫养病,连内侍陆青都被他留在东宫照看六哥,所以可以说是耳目断绝,不闻外事。五六日后,他的身体终于有了较大的好转,在太医的精心治疗下,没有什么大碍了,他便恢复了对皇帝的晨昏定省。
李钧一大早来到澹宁斋,皇帝看他气色好了很多,也有几分高兴,说:“二哥来了,那就陪朕用早膳吧。”
“臣谢陛下,只是……臣已经用过了。”李钧实在是不适应在皇帝面前用餐,你说万一皇帝问他问题,他嘴里有食物,这是吞下去好还是吐出来好?
“朕听说太子这些日子一直饮食不好,现在好些了?能吃得下东西了?”皇帝面色和煦。
“是,谢陛下天恩。”李钧拜倒:“累陛下担忧,是臣的不孝。”
“起来吧,不必如此。”皇帝一挥手,内侍王忠忙上前扶太子起身。“你这几日病着,不便辅政,倒是辛苦了两府诸公来回跑。现在太子大好了,朕心安多了。”
“是……”李钧听说皇帝又召集过两府宰相前来议政,有几分奇怪,但是又不方便问,有点狐疑地看了皇帝一眼。
李翊被他一瞧,突然间有些生气,让他监国,差点搞乱了南方的蛮夷还不算,又差点搅乱了北方的边防,虽然这里面有两府的人推手,但是太子实在也太嫩了一点,被臣子玩弄于股掌之上,如何可托付祖宗大业?不过……六哥他更加……哎,还是好好教导吧,毕竟太子还年轻。
皇帝那里心思流转,李钧看李翊沉吟不语,也不知说什么,只好说:“既然陛下御体安泰,那臣就先告退了。”
“等等,朕有一事要问太子。”皇帝叫住了李钧。
李钧有点惊讶地停下了脚步:“是,臣知无不言。”
“太子可知开中法?”皇帝问。
“开中法……”李钧一片迷茫。
“怎么?詹事府的人和你讲朝廷制度的时候从未提到过么?”皇帝看了一眼茫然的太子,有些不满。其实开中法这种规定,并不能算是朝廷的常制,只是一个比较好用的权宜之策。詹事府的詹事,自己都是一介书生,未接触过实务,又怎么去和太子说。
“哦,臣好像有点印象,大概半年前臣旁听朝会,兵部尚书说过开中法施行得很好,北边诸卫粮草充足云云,不知,此法是否与军需供给有关?”李钧见皇帝不悦,便在脑中飞快搜索,终于记起了一鳞半爪的信息。
“正是,开中法便是让商人往北边运送粮草换取盐引,以此减少朝廷转运之费。”皇帝的声音听不出一丝喜怒。
“是……什么?盐引!”李钧突然紧张起来,汗水从他的毛孔中涌出,嘴都干了几分:“臣……臣不知,臣死罪。”说罢,便再次拜倒在地。
“太子,朕记得和你说过,上位者不可不慎,政事堂中出一点错,天下就不知多少人要流血。”皇帝平淡的语气中加了几分郑重:“朕知道,你初次监国不易,自然是想做出点事情,取信于朕,取信于天下。可是,二哥,你想过么?若盐业是这么好整顿的,朕为何一直没有动手?是朕不在意那四千万贯么?前些年连续在各处用兵,朝廷用度捉襟见肘,有时候甚至连在京官员的薪俸和赏赐都无法准时发放,朕忍得肝都疼,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盐业糜烂并非一两日之事,要着手整顿,也非一日之功。高坐于庙堂之上,一道道敕令发下去容易,但是让这数万官吏按你的想法行事,难哪。朕御极十数年尚未做到,你刚一监国,就想做到?”皇帝难得如此心平气和地教导太子。
“是臣无知,是臣无用,近遗君父之忧,远负亿兆黎民。臣万死。”李钧地把头贴在地上,牙齿紧咬,几乎咯咯作响,忧惧愤怒失望自责汇在一起,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心。
“哎,你起来吧。朕今日是教导你,不是问罪于你,太子不必如此。”李翊看了看微微颤抖的儿子,心下怅然:“二哥,储副难为啊。不过,你这次以雷霆手段快刀斩乱麻,倒也好,盐务千头万绪,若要慢慢梳理,也不知弄到几时。既然已经开始,不挖出几条巨蠹,怕是难以善了,太子要打硬仗,朕就送一把利器给你吧。”
李钧有些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看着皇帝,这几年他过得如履薄冰,他知道自己不是皇帝心爱的儿子,被立为太子仅仅是因为一个嫡长的名分,所以他一直觉得自己不能犯错,必须是最优秀的皇子,否则,踏错一步,万劫不复。但是在自己监国以后,大错一个接着一个,他以为皇帝会对他失望,甚至会废黜自己,可是……迎来的竟然是皇帝温和的教导和坚定的支持。
“臣……惶恐……臣怕有负陛下信任。”李钧顿首。
“太子怕有负于朕,就不怕有负于祖宗的江山社稷么?朕能扶着你一辈子么?”李翊的话又带了几分严厉。
“是,臣必竭尽所能,不负陛下,不负百姓,不负祖宗。”
“嗯,这才是朕的太子。好了,你起来说话。”李翊似有些欣慰,“御史中丞蔡公年迈,上月就向政事堂提出了辞呈,只是朕一直病着,没空管这件事。明日朕就准了他的辞呈。让原来的两淮巡盐御史陈善耕入主乌台。陈卿可是强项令啊,出了名的不畏权贵。朕当初派他去两淮本来就是让他多多探查情况,了解弊政,准备到时候彻底整顿盐务的时候用,现在便是时候了。”
“伯忠公?臣耳闻已久,当年他在富春令上,直盐税接将刘相公的内弟给拘了,真是一点面子都没给。好在刘公宽宏,非但不怪罪,反而上书朝廷,举荐他入御史台。”
“刘方也是老狐狸,他这么一手,一来是把陈卿支走,二来还为自己邀了名。结果他的内弟落在胡光孝手上,判了徒三年,出了点赎金,啥事没有。不过陈善耕还是好的,有手段也重义节,难得的忠臣加能臣,你要好好用他。”皇帝一笑。
“是,遵旨。若臣这次再办不好,臣请陛下废储。”李钧一瞬间意气昂扬,冲口而出这么一句话。
“你胡说什么?”
“臣是立军令状,君前无戏言,再做不好,臣自己都没有脸面承宗庙之重。”李钧看着皇帝的眼睛,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他的眸子里,闪烁着背水一战的坚定,让皇帝恍惚间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被逼到绝路,激发出了血性。那份对权力的欲望,似乎是融在他们李家人的骨血里的,他们都是太祖太宗的子孙,心中无时无刻不涌动着对这苍茫天下的渴望。这份渴望,让皇帝拿起三尺剑诛杀太后王氏满门,血洗朝堂,踏着累累白骨,登上了九五之位;这份渴望,又会给太子带来什么呢?
“好!户部尚书孔贤首鼠两端,妄测朕意,其心可诛,朕明日便可让他出外,也算为二哥扫清前路。”皇帝看到太子如此不顾一切,决心再大力支持他一把。如果他这次能在血里火里拼出来,就是当之无愧的储君。
“臣谢陛下。”李钧庄重行礼。他对皇帝行过无数次礼,但是这是第一次将皇帝既看成父亲也看成君主来行礼。
皇帝两道谕旨发至中书门下,满朝皆惊。一是让两淮巡盐御史陈善耕担任御史中丞,一是让户部尚书孔贤知郴州刺史,乌台与户部都换了领袖,更不要说,孔贤本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已经是宰相之位了,这一下子外放,引得人心惶惶。
政事堂门口,兵部尚书周同安堵住了正要下值回家的王希尧,他说:“王相公,你说天心到底如何?”周同安这几天一直有些不安,他虽然没有直接做出对太子不利的事,但是论顺水推舟,少不了他一份。当日在行宫的时候,皇帝就已经明显表现出不满。他是靠着皇帝的恩宠才一路高升,家中并无根基,骤得高位也得罪了不少人,如果被皇帝厌弃,下场怕还不如孔贤。
“周尚书何必如此。陛下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就是要查盐税,这才是朝廷大事,关乎国家社稷。孔氏不明大局,意指东宫,让他出外已是陛下仁德。汝成乃纯臣,对陛下一片忠心,朝野上下何人不知?何以不安至此?”王希尧淡淡地说。
“是,只是……东朝那边……”周同安欲言又止。
“太子殿下与陛下父子同体,陛下之意就是太子之意,我等为人臣子,恪守本分即可。”王希尧看了周同安一眼,目光里有几分严肃。
“谢王公教诲。”周同安又说:“大冢宰那里……”他对陈立甫的态度还是有几分在意。
“我说过了,政事堂皆为陛下纯臣,不群不党乃臣子本分,陈公在想什么,老夫不知,也不想知。然,陈公素来善于体贴上意,当能进退有止。”王希尧语气中已经有几分不耐,他知道周同安还想着进枢府接替刘方的位置,这时节,当然怕得罪陛下,但是事情都已经做了,后悔何益?
“是,在下打搅了,王公慢走。”周同安感受到了王希尧的情绪,只好深施一礼,送他离开。
“真是天心难测,人心似水啊。”周同安无奈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反正有人比我更头疼,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政事堂上下,并六部九卿那些知情人士,这几日都在看吏部尚书陈同甫的笑话。但是难得他本人气定神闲,不惊不怒,总体涵养上比周同安强得多,倒的确有几分宰相气度。来来回回都是几句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别人也难以从他口中探听到什么。就在一片嘈杂的猜测中,炎热的七月过去了,天气慢慢凉快下来,陛下回銮的日子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