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二日,陈善耕就通过戚文鼎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心中十分忧虑,一大早就跑到东宫去找太子。正遇上太子进宫向皇帝请安,他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了太子回来。一见到李钧,他就有些焦急地说:“殿下,你何必如此!” 李钧看到陈善耕,心中有些感动,他与自己非亲非故,只不过共事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对自己的关心却如此深切,而且无关功名利禄。也许只有道相同,才能如此真诚吧。

“陈公不用担心,陛下已经谅解我了。今日去请安的时候,陛下没有为难,面色也正常,不会有事的。”李钰故作轻松。

“殿下!陛下心深若海,岂能在面上看出端倪?您做这件事之前,怎么不和臣说一声呢?”陈善耕显然觉得太子过于乐观。

“若孤事先与卿商议,那就是我们一起谋算着逼陛下让步。这下子,孤不但是忤逆君父,还要再加一条结党的罪名。对卿与戚尚书也不好。”李钧笑着说。

陈善耕摆了摆手说:“臣这次进京,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殿下做事,不必顾及臣。至于结党,难道殿下不与臣等商议,陛下就不认为殿下结党了?这个罪名左右都是逃不了的。”

“话是这么说,不过,这次孤这样做,问心无愧就是了。”李钧哂然一笑。

陈善耕猛然跪了下来,说:“殿下一身系社稷之重,岂是问心无愧就可以的?臣恳求殿下,以后做事千万谨慎,勿再犯险。”

李钧连忙扶起他,郑重地说:“孤答应卿,以后不再如此行事便是。”

正在此时,陆青匆匆赶来,见到陈善耕还没走,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太子看了他一眼说:“陈公面前,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陆青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刚才陛下传下旨意,说是封五皇子的生母刘氏为容妃。”

“什么?”太子还没什么大的反应,陈善耕先冲口而出。

太子一笑,挥手让陆青下去,“陛下疑孤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半年前,便让六哥每日去长宁宫,由陛下亲授政务。如今又想抬出五哥来牵制孤。孤早就习惯了。卿不必惊讶。”

“如今陛下出手了。以后恐怕会很艰难。臣与戚尚书一干人等自然是会拼死保殿下的,但是……但是陛下毕竟是陛下啊。”陈善耕忧心忡忡。

“孤早有准备,周同安一案了结以后,孤会安静地呆在东宫,除了侍亲问安,什么事也不问。在朝会之上,也不会多言。不会让陛下再抓到把柄。陈公,这件事以后,你们也要远着孤一些。”李钧淡淡地说。

“殿下不能掉以轻心。以臣对陛下的了解,若陛下真的震怒,殿下想躲,是躲不过去的。”

“这个自然,若是陛下想要废储,孤自然是躲不过去的。只不过,陛下不至于为了一个周同安,就要废了孤吧?”太子苦笑。

“陛下当然不会一下子就考虑废储,但是,一定会出手。抬举五皇子只是第一步,后手如何,臣也猜不到。但是臣觉得,不会这么容易让殿下过关。”陈善耕想了想,突然有些犹豫,但是随即又下定决心,他说:“臣有一事,想要进谏殿下。”

“卿但说无妨。”

“殿下虽与陛下做了快二十年的父子,但是似乎还不了解陛下的为人。陛下性子高傲,最厌恶臣下的无非两点,一自作主张,二自作聪明。殿下刚好全都一犯再犯。前次殿下干预京察一事,陛下曾与臣说起过……”

“什么?”李钧有些吃惊,“这件事陛下居然与卿提起过?”

“正是,陛下要臣辅佐殿下,也要臣规劝着殿下一些。故而在臣刚进京陛见的时候,就与臣说过这件事。殿下以两首诗干预京察,的确什么话也没明说,让陛下抓不到把柄。但是陛下是怎么做的?随便找个理由,就让殿下进了宗正寺。那时,陛下并不想将殿下怎么样,只是教训一二。若陛下真的想对殿下下手,那能做的就绝不止如此了。”陈善耕继续说,“这次的事也一样,表面上来看,殿下做的事全部在理,陛下也不能如何。但是陛下真要如何,殿下又能怎么办?”

“……这次的事,是孤轻率了。”李钧不得不承认,他这样挑衅皇帝,实属不智。

“殿下的心情,臣岂能不知?忙碌了大半年,眼看国之蛀蠹就在眼前,若要放过,是怎么也不能甘心的。但是,这种事,宁可让臣等头碎玉阶,死谏陛下,殿下也不能自作主张,当廷逼宫。”陈善耕恳切地说。

“陈公……”

“殿下让臣说完。臣此次进京之前,就知道盐税一事,干系重大,必要之时,以死相争,是臣的本分。但是,无论臣在大殿之上说什么,无论臣如何过激,陛下哪怕杀了臣,最多说一句‘诈直卖忠,沽名钓誉’,这已经是最重的罪名了。但是殿下不同,殿下做这样的事,陛下会怎么想?君臣相疑,这是一定的事。臣等一死不足惜,殿下若出事,奈社稷何?”陈善耕越说越痛心疾首。

“陈公,若你在大殿之上死谏,陛下也会觉得是孤指使的,有什么两样?”

“当然不同!首先,陛下深知臣之为人,臣若认为这件事不对,别说殿下无法指使臣,哪怕陛下也指使不动。臣做事,一定是发乎本心的。其次,有什么话,当廷说与君父,而非背后玩手段,哪怕说得不对,也不失为忠臣孝子。进谏,是臣子的事;决策,是君父的事。殿下如今这么做,就是胁迫君父,越俎代庖,这个事怎么会一样?”

李钧被陈善耕这毫不给面子的批驳弄得有些下不来台,只能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说:“是孤错了,以后不会这样了。”

“臣冒犯殿下了。”陈善耕看到太子被他说得头都快抬不起来了,稍微缓和了语气,拱了拱手,说:“只是殿下行事,实在是……刚好处处碰到陛下的逆鳞。殿下以为,自己做事聪明,让人无可指摘,陛下哪怕不满,也无话可说。殊不知,这使陛下怒上加怒,最后吃亏的,还不是殿下自己?殿下要与陛下玩手段,掰腕子,这怎么赢得了呢?”

李钧满脸通红,他很少被人这么不留情面地骂,哪怕是皇帝,对他最多的也是讽刺,而非直言指责。不过他也知道,陈善耕完全是为自己好,所以,忍着羞惭,勉强问:“事到如今,依陈公之见,孤该怎么办呢?昨日,孤已经与陛下认过错了,但是……陛下还是……孤怎么做才能让陛下消气?”

“陛下这气,一时半会是消不下去的。殿下能做的,就是示弱。”

“示弱?孤还不够弱?”

“殿下想想,殿下在监国之时,被政事堂一干人逼到了何等地步?陛下那时候,又是怎么对殿下的?”

“可是这样,陛下又会觉得孤无能吧?”

“殿下若在群臣手里吃亏,陛下心疼之余的确会觉得殿下无能。但是若殿下是在陛下手里吃亏,陛下会觉得理所当然。所以,接下来若陛下出手,殿下不要想着怎么赢,而要想着怎么输。善败者,方能胜。”陈善耕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他的语气静如止水,但是话中的内容却让人心惊。

李钧再次刷新了对陈善耕的认识,他对皇帝实在是太了解了,比自己这个儿子还了解。道与术,竟然在一个人身上结合得那么好,真是难得。他对陈善耕深施一礼,说:“多谢陈公,孤知道怎么做了。”

“陛下多疑,分寸拿捏,殿下还需小心在意。不过臣还是建议殿下,在陛下面前,伪不如真。”陈善耕也对太子施了一礼,说:“谢殿下容臣放肆,那臣就先告退了,很多事,殿下还需仔细想想。”

“是,孤送陈公。”太子亲自将陈善耕送出了书房,在陈善耕的再三阻止之下,止步二门。“伪不如真,”太子咂摸着陈善耕最后的这句话,感叹一句:“何其难啊。”

正在太子与陈善耕在东宫商议对策的时候,皇帝来到了上书房,看看五哥和六哥读书的情况。太傅程明川毫不客气地向皇帝告了状,说李钰不乐读书,不做窗课,动不动就以身体不适为理由不来书房。以至于学了将近两年,才粗粗将《公羊传》学完。皇帝狠狠地瞪了李钰一眼,对太傅说:“卿可对六哥严厉些,该罚就罚,该打就打,朕不护短便是。”

太傅对皇帝说的这话一点不信,六哥这个性子,明明就是皇帝自己宠出来的,他自己怎么不打?不过既然皇帝这么说了,程明川只好说:“是臣无能,不能匡导殿下。但是上进好学之心,也不是靠着逼迫打骂可以有的。”

说实话,程明川对李钰没什么期待,用心教导只是尽了本分,若六哥愿意学则罢了,不愿学,他也不愿意花这个力气去逼迫。在他心中,六皇子长大以后本来就是要之藩的,学一些礼义廉耻就够了。

皇帝看了看李铮,转了话题,说:“五皇子近来如何?”

程明川有些惊讶,皇帝一向很少关注五皇子,今日如何会问起?不过他也没有多想,照实说到:“五殿下十分勤奋,虽然与太子殿下比,可能少了一两分天资,但是能学到现在这样,也已经十分不易了。”

“朕听说,五哥把《左传》学完了?接下来要学什么?”

“接下来,臣想为五殿下讲解《尚书》。”

“周诰殷盘,佶屈聱牙。”皇帝笑了一下说:“五哥又不是要到国子监去做博士,《尚书》不必学太深。来年,他就十五了,与其枯坐书房读这些典章制度,不如接触些实务。”

“陛下,五皇子乃是藩王……”太傅一听就觉得不太对。

皇帝摆了摆手,止住了程明川的话,“朕知道,藩王大婚以后就要去藩。不过,这不五哥还没成婚么?政务繁杂,正好,为朕分忧。”说完,他也不等程明川继续说,就喊来了五皇子,问:“五哥可愿意?”

李铮自从皇帝进了书房以后,就无心读书了,全副心思都在皇帝身上打转。刚才听到皇帝问起他,心中就一阵激动。昨日听说生母要封妃,他已经觉得有些意外,今日皇帝又来到书房,特意问起他,自从他有记忆以来,皇帝对他就少有关注,这次竟然一反常态,让他又惊又喜。这时,猛然间听到皇帝问他是否愿意参与政务,他更是喜出望外,哪里有不愿意的呢?

李铮欣喜异常地跪倒在地,“臣愿意为陛下分忧。”

看到五哥这个反应,太傅也无可奈何。

皇帝则微微一笑,将李铮扶起来,说:“那好,五哥从明日起,无朝会的日子就来书房读书,有朝会的日子就去参加朝会。若朕有什么冗务需要处理,也会叫你的。五哥要努力上进,莫要让朕失望。”

李铮脸涨得通红,心中不知充满了什么,像是要炸开一样。十几年来,他在皇帝面前犹如透明一般,这次皇帝不但亲自扶他起身,还对他温言鼓励,怎么能让他不激动?他只觉得金色的前途在向自己招手。过于激动之下,他竟不知说什么,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

五哥眼中的光芒让皇帝明白,这个被忽视了太久的孩子,太需要肯定,太需要关注了。他与六哥截然不同,只要皇帝肯给他哪怕一丝希望,他就愿意赴汤蹈火。只是……这样的孩子会不会太过心急呢?算了,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总比六哥这般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强一些吧。

李钰在旁边冷眼看着,知道他五哥李铮是彻底掉入皇帝彀中了。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那么大的诱惑,谁能挡得住呢?十四五岁的小孩子,能看到的只有父亲的关注和那张闪着金光的宝座,哪里能想到,前方有多少陷阱和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