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公司的中央空调比律师事务所的更冷,带着一股陈腐的、循环往复的气味。

陈默在自己的工位上坐下,电脑屏幕自动亮起,右下角弹出一排未读的邮件提醒。他像个被抽掉发条的锡兵,机械地移动鼠标,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周围的键盘敲击声、同事压低声音的通话声,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他才离开几个小时,这里的一切就都变得陌生了。

或者,这里从来没有接纳过他。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拿出来,是一封新邮件的通知。

发件人:HR-行政部。

主题:关于部门优化的会议通知。

【陈默先生,请于10:30到三号会议室参加会议。】

他看了一眼时间,10:28。

没有给他任何准备的时间。

陈默站起身,椅子滑轮在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响。邻座的小李,那个昨天还请教他如何处理报表的实习生,身体猛地一僵,头埋得更低了,假装在专心致志地研究一份文件。

整个开放式办公区,几十号人,没有任何人抬头看他。

空气仿佛凝结了。

三号会议室的门虚掩着。他推开门。

人力总监张姐坐在长桌的一侧,脸上是职业化的微笑,但那笑意并未抵达她的眼底。她旁边坐着的是陈默的直属上司,部门经理王涛。

王涛没有看他,正专注地研究着自己手腕上的一块崭新的机械表。

“陈默,来,坐。”张姐指了指对面的空位。

桌上,同样放着几张A4纸。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配方。今天似乎就是他的宣判日,一场接一场。

“公司最近在进行业务调整和结构优化,你也知道,大环境不好。”张姐的开场白和网上流传的裁员模板一字不差。

陈默没有坐,他站着,看着王涛。

“王哥,什么意思?”

王涛终于抬起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小陈啊,这是公司的决定,集团层面的,我们部门也得执行。”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仿佛在应付一个无理取闹的下属。

“上个星期,你还说我负责的那个项目上线后,要给我申请晋升。”

“项目是项目,公司决策是公司决策,两码事。”王涛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别想太多,年轻人,到哪里不能发光发热?”

这句空洞的鼓励,比任何斥责都更伤人。

陈默想起了过去10年里,为王涛的“紧急项目”熬过的无数个夜晚。想起了王涛拍着他肩膀,喊着“好兄弟,辛苦了,年底奖金少不了你的”的亲热模样。

那些画面,此刻都变成了黑白色的默片,充满了讽刺。

“张姐,补偿方案呢?”陈默不再看王涛,转向了HR。

他的冷静让张姐有些意外。她推了推眼镜,将桌上的文件转向他这边。

“按照劳动法规定,公司会支付你N+1的经济补偿。你在这里工作了十年,现在月薪是一万五,所以总共是10个月的工资,十五万块。这个月十五号之前,会和1个月的工资一起打到你卡上。”

十六万五千块。

加上林晓燕“施舍”的五万。

他的人生,在一天之内,被明码标价了两次。

“我需要签什么?”

“这份《解除劳动合同协议书》,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就在最后签个字。对于你这个十年老员工已经很合适了!”张姐把笔递了过来。

又是递笔的动作。

陈默接过来,没有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他知道,看了也没用。

他只是觉得可笑。自己像个流水线上的残次品,先被家庭这条生产线淘汰,盖上“不合格”的戳;然后又被公司这条生产线淘汰,贴上“已报废”的标签。

“算了。”沉默叹了一口气,他飞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力道大得几乎要划破纸张。他也放弃了所谓的挣扎。

“好了。”他把笔放在桌上。

“好的,交接手续会有同事跟你对接。你的个人物品,今天下班前收拾好带走。”张姐收回文件,脸上的微笑也一并收回,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表情。

“王哥。”陈默在出门前,最后叫了一声。

王涛皱起眉。“还有事?”

“你这块新表,挺好看的。”

王涛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腕,脸色变了变。

陈默没再说什么,拉开门走了出去。

他回到自己的工位,像一个闯入别人领地的陌生人。

世界安静得可怕。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拉开抽屉的声音,那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开始收拾东西。

一个用了十年的马克杯,上面印着公司LOGO。他看了一眼,直接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

一本专业书,扉页上还有他刚入职时写下的“未来可期”。他翻开看了一眼,合上,放进纸箱。

一盆小小的多肉植物,是去年离职的一个女同事送的,说能防辐射。现在它有点蔫,叶片耷拉着。

他把它端起来,想了想,又放回了桌上。

他带不走它,就像带不走这里任何一点曾经的痕迹。

他收拾得很慢,每一个动作都像在进行某种告别的仪式。他没有去看周围的同事,但他能感觉到无数道视线,或同情,或好奇,或幸灾乐祸,像细小的针,扎在他背上。

终于,一个不大的纸箱装满了。

这是他十年的全部。

他抱着纸箱站起来,走向电梯。

路过茶水间,两个女同事正在聊天,看到他,声音戛然而止,端着杯子迅速走开,像是躲避瘟神。

电梯门开了,里面站着几个其他部门的人。

看到他怀里的纸箱,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了,纷纷低头看手机。

狭小的空间里,尴尬和压抑的空气几乎让人窒息。

“叮。”

一楼到了。

他抱着箱子走出写字楼大门,午后的阳光刺眼,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回到那个临时租来的,只有十几平米的单身公寓。

房间里堆满了前几天从“家”里搬出来的纸箱,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这些箱子上,还贴着林晓燕用秀丽字迹写的标签:“陈默的书”、“陈默的旧衣服”、“杂物”。

每一个箱子,都是一座坟墓,埋葬着一段过去。

他把公司那个纸箱放在唯一一张空着的椅子上,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

他被家庭抛弃了。

他被社会抛弃了。

这个世界,好像真的没有地方需要他了。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比在律师事务所时更甚。那些堆积如山的纸箱,像一堵堵高墙,把他围困在中央。

他随手拉开身边一个标着“杂物”的箱子。

最上面是一把旧吉他,琴弦已经锈了。是他大学时省吃俭用买的,曾经,他用它为林晓燕弹唱过一整个夏天的情歌。

吉他下面,是一个相框。

他拿出来。

照片上,是二十七岁的他和二十五岁的林晓燕,在民政局门口,手里举着两个红本本,笑得像两个傻子。

陈默看着照片里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那个眼神里还有光的自己。

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照片上林晓燕的脸。

然后,他抬起手,将相框狠狠地砸在了对面的墙上。

“哗啦——”

玻璃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

相框弹到地上,照片从里面滑了出来,落在满地碎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