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车窗外,城市像一头发光的巨兽,正在被他缓缓抛弃。流光溢彩的霓虹广告牌、写字楼里星星点点的加班灯火、居民楼里透出的温暖光晕,都迅速被拉长、扭曲,最后在后视镜里糊成一片模糊的色块。

这里是他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他曾以为自己是这片钢筋水泥森林里的一棵树,现在才发现,他只是一片被风吹起的落叶,连自己会飘向哪里都不知道。

他开过了曾经和林晓燕第一次约会的电影院,那家影院已经改成了火锅店,巨大的招牌红得刺目。

他开过了他们举办婚礼的酒店,门口的喷泉还在不知疲倦地向上喷涌,像在庆祝另一对新人的结合。

每一个熟悉的街角,都像一枚生锈的图钉,扎进他记忆的地图里,然后被他毫不留情地碾过。

他没有目的地,只是机械地踩着油门,把方向盘握得死紧。车子在空旷的午夜主干道上行驶,像一艘迷航的潜艇,沉默地潜入未知的深海。

仪表盘上,一个橙黄色的加油警示灯突兀地亮起,不停闪烁。

这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提醒,瞬间击碎了他那点自我放逐的悲壮感。

原来逃离也需要成本。

原来就算是奔赴死亡,也得先把油箱加满。

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他把车拐向路边一个24小时营业的加油站。巨大的顶棚灯把周围照得如同白昼,也把他脸上的憔悴和眼底的血丝照得一清二楚。

一个穿着蓝色工服的年轻小伙子小跑过来,敲了敲他的车窗。

“老板,加满吗?95还是92?”小伙子的声音很有活力,带着刚出社会的热情。

“92,加满。”陈默把车窗降下一半,夜风灌了进来,有点冷。

加油枪插进油箱口,发出“咔哒”一声。小伙子靠在车边,百无聊赖地等着数字跳动,然后视线不经意地扫过车后座。

“哟,哥们儿,玩音乐的啊?”

陈默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把破吉他正安静地躺在后座上。

“不是。”

“出门旅行?”小伙子没在意他的冷淡,自顾自地找着话题,“一个人一辆车一把吉他,够潇洒的。准备去哪儿?云南还是西藏?现在都流行往西边跑。”

陈默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加油机上飞速滚动的数字,那些数字像他正在流逝的生命,也像他被明码标价后的人生。

小伙子似乎觉得被无视了,有点无趣。

“随便开开。”陈默从嘴里挤出四个字。

小伙子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了然又羡慕的表情。

“我靠,牛逼啊!公路旅行?就跟电影里演的那样?没有终点,一直在路上?”他拔高了音量,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大陆,“真羡慕你们这种有钱有闲的,想去哪就去哪。哪像我,得在这儿熬通宵。”

有钱有闲?

陈默心里涌上一股荒谬的笑意。

他现在拥有的,恰恰是全世界最多的时间,和最没有意义的自由。

“跳枪了,一共三百一。”小伙子把加油枪挂回去,麻利地拧好油箱盖。

陈默从扶手箱里,把光头男人给他的那沓钱拿了出来。钱是皱的,混杂着各种面额,还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烟味和机油味。

他抽出三张红色一张绿色的钞票递出去。

小伙子的视线在那沓钱上停顿了一秒,然后又快速地扫了一眼陈默的脸,和这辆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国产车。那一眼里,羡慕变成了某种混杂着同情和一丝鄙夷的复杂情绪。

他接过钱,动作快了很多。

“找您四十。”他把零钱递进来,语气也变得公事公办,不再有刚才的热络。

陈默接过钱,一言不发地升上车窗,隔绝了那个年轻人的世界。

他重新发动汽车,驶出加油站,汇入通往高速的引桥。

“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他咀嚼着这句话,只觉得满嘴苦涩。

电影里的主角,就算再落魄,也总会有奇遇,有美女,有逆风翻盘。而他呢?他只是一个被家庭和职场双重淘汰的残次品。

前方,巨大的交通指示牌如同一个个审判者,悬浮在黑暗中。

【G2 京沪高速 - 北京方向】

【G42 沪蓉高速 - 南京/上海方向】

【G60 沪昆高速 - 杭州/昆明方向】

去哪里?

去北京,在雾霾里继续当一个社畜?

去上海,在更快的节奏里被碾得粉身碎骨?

去杭州,在西湖边感叹一下自己失败的人生?

每一条路,都通向一个他不属于的未来。每一个地名,都像在嘲笑他的无处可去。

他把车速放得很慢,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刺耳的鸣笛声催促着他做出选择。

就在这时,一辆满身泥泞的长途货车,从他左侧呼啸而过,带着一股强大的气流,拐进了通往【G80 广昆高速】的匝道。

那辆车很破,车厢上青春没有售价,硬座直达拉萨的标语却很刺眼。它像一头沉默而疲惫的钢铁巨兽,目标明确,一往无前。

去拉萨吗?

那个缺氧但不缺信仰的地方,也许能让一颗破碎的心稍微愈合一些?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不是在选择一个城市。

他只是在混乱和迷茫中,为自己找一个可以跟随的幻影,一个洒满阳光的屋子。

陈默几乎不再思考,右手下意识地拨动转向灯杆,方向盘向右一打。

车子平稳地驶入了匝道,跟在那辆货车的后面。

他不知道那辆货车的终点是不是拉萨,甚至不知道它下一个出口会不会就下去了。

无所谓了。

能跟一段,就算一段。

城市的灯光被彻底甩在身后,前方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前方货车那两盏红色的尾灯,像两只疲倦的眼睛,在夜色中固执地亮着。

陈默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