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停了下来,像一颗被随意丢弃的石子,落在了灰色水泥地的缝隙里。车,就是他的龟壳。他把车停在一个老旧小区的免费停车位,每天花十块钱去老王面馆吃一碗阳春面,再花两块钱买一瓶矿泉水。剩下的时间,他就坐在车里,或者在附近那个荒废了一半的公园里走动,像个无所事事的幽魂。
他不再直播,也不再发布视频。那扇连接世界的窗口被他暂时关上了。他需要安静。一种不被任何人打扰,也不用去回应任何人的,彻底的安静。
他坐在驾驶座,看着不远处的一个公交站台。那里,是这座城市最生动的人间剧场。上班族焦急地踮着脚,提着菜篮的大妈们高声谈笑,背着书包的孩子追逐打闹。
他只是看着,没有任何情绪。像在看一部与自己无关的默片。
一对年轻的夫妻引起了他的注意。男人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西装,手里提着一个电脑包,脸上带着奔波的疲惫。女人穿着普通的连衣裙,正在低头跟男人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男人大概是没睡醒,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女人很自然地伸出手,帮他把翘起来的衣领抚平,又轻轻掸了掸他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
自然得像呼吸。
陈默的身体却猛地一僵。
那个女人抚平衣领的动作,像一把钥匙,毫无预兆地,捅开了一段被他刻意尘封的记忆。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早晨。他要陪王涛去见一个极其重要的客户。为此,他前一晚准备材料到半夜,第二天又起了个大早,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
他穿上那件唯一像样的西装,站在穿衣镜前,最后整理着领带。
林晓燕坐在梳妆台前,正专心致志地给自己画着眼线,空气里弥漫着昂贵化妆品的香气。
他对着镜子,忽然发现自己右边肩膀的接缝处,有一小截脱出来的线头。很短,但很显眼,像一个微小的、不完美的瑕疵。
“晓燕。”他开口。
林晓燕没有回头,手里的眼线笔稳稳地移动着。“嗯?”
“能帮我剪一下吗?我肩膀上有个线头。”
梳妆台前的人动作停了一下。她没有看他,而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眉头微微蹙起。那不是关切,而是一种被打扰的不耐烦。
“你自己不会弄吗?剪刀就在抽屉里。”
“我够不着,也看不见。”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近乎祈求的示弱。
林晓燕终于放下了眼线笔,转过身。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小巧的、用来修眉的剪刀。她没有站起来,只是坐在椅子上,朝他招了招手,像在召唤一只宠物。
“过来点。”
陈默顺从地弯下腰,把肩膀凑到她面前。
他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香味,能看到她新做的指甲上闪着细碎的光。那一瞬间,他甚至有些感动。
“别动。”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他感觉到冰冷的金属贴近了自己的脖颈。然后是“咔嚓”一声轻响。
线头被剪掉了。
“好了。”她把剪刀扔回桌上,转过身,继续对着镜子端详自己那张完美的脸,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陈默直起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肩膀上的瑕疵消失了。但心里,却像是被那把冰冷的剪刀,剪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他不是她的丈夫。
他只是一个会给她添麻烦的,需要她动手处理的,一个活动的物件。
“……谢……”
他那个“谢”字还没说出口,林晓燕的声音就从镜子里飘了过来。
“你这件西装也太旧了,领子都洗得发白了。上次同学聚会,王宇那身阿玛尼,你看见没?男人啊,在外面,行头就是脸面。”
那个被剪刀剪开的小口子,瞬间被灌进了冰冷的盐水。
疼。
一种尖锐的,细密的,无处遁形的疼。
“嗡——”
一辆公交车进站,刺耳的刹车声将陈默从回忆的深渊里猛地拽了出来。
他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公交站台那对夫妻已经上了车。车门关闭,缓缓驶离。他们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可三年前那个早晨的画面,却像被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林晓燕不耐烦的脸,那把冰冷的眉剪,那句轻飘飘却重如千斤的抱怨。
他一直以为,他们的婚姻是在律师事务所里,在那份离婚协议上宣告死亡的。
现在他才明白。
不。
它死在无数个这样微不足道的瞬间。死在她一次次的轻视里,死在他一次次的沉默中。
离婚,不过是去殡仪馆领一张死亡证明而已。
他以为自己已经痊愈了。以为逃离了那座城市,删掉了她的联系方式,就能把过去像垃圾一样丢掉。
他错了。
有些伤口,不在身上,在骨头里。平时感觉不到,可一旦阴天下雨,就会从骨髓深处,泛出又酸又麻的疼。
而刚才那个画面,就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他发动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是他此刻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他需要逃离。
不是逃离这个城市,而是逃离这个坐在驾驶座上,被回忆捆绑住的自己。
车子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穿行,像一头受伤后胡乱奔跑的野兽。
他开得很快,两旁的景物飞速倒退,变成模糊的色块。
他想把那些记忆甩掉。
可他开得越快,那个穿着旧西装、卑微地弯下腰去,请求妻子剪掉一根线头的自己,就追得越紧。
他猛地一脚踩下刹车。
轮胎在地面上划出两道刺耳的尖啸。车子在马路中央突兀地停下。
后面的车传来一片愤怒的鸣笛声。
一个司机摇下车窗,冲他破口大骂。
“你他妈会不会开车!想死别拉着别人!”
陈默没有理会。
他趴在方向盘上,身体剧烈地颤抖。
他没有哭。
只是干呕。
撕心裂肺地干呕。
仿佛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连同那些腐烂的记忆,一起从这具躯壳里吐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