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最后一道山口，世界豁然开朗。
连绵的草甸铺展到天际，像一张巨大的、缀着野花的绿色地毯。远处，三座雪山并肩而立，山尖的积雪在高原的烈日下，反射着刺眼却圣洁的白光。
天空是那种不含一丝杂质的、纯粹的蓝色，像一块被打磨过的巨大蓝宝石。
陈默把车停在路边的观景台，熄了火。
他没有立刻下车，只是坐在驾驶座上，贪婪地看着窗外的一切。
过去一个月，他穿行在丘陵和盆地，看惯了人间的拥挤与灰败。眼前的景象，像一记重锤，把他对“风景”的认知砸得粉碎。
这里没有烟火气，只有神性。
万里在副驾驶座上不安地动了动，鼻子贴着车窗，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哼声。
陈默推开车门，一股混杂着青草、牦牛粪和稀薄空气的味道灌了进来。他穿着新买的冲锋衣，脚下的登山鞋踩在砂石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从后备箱拿出那台新买的旗舰手机和稳定器，动作有些生疏。
他不再是那个只为了记录狼狈的逃亡者了。
【沉默的陈开启了直播】
新手机的画质清晰得可怕，将雪山的每一道褶皱，草甸的每一种颜色，都真实地传递了出去。
路过人间：“我靠！陈哥你换设备了？！这画质！电影级别的！”
今天不想上班：“这是哪儿啊？美得像假的一样！跟陈哥你之前直播的画风完全不一样了！”
山马：“是稻城亚丁！三神山！仙乃日、央迈勇、夏诺多吉！”
陈默将镜头缓缓地从一座雪山摇向另一座，他没有说话。
任何语言，在这样的景色面前，都显得贫乏和苍白。
户外老炮：“不错，到地方了。这里就是香格里拉镇附近，接下来准备走哪条线？”
陈默看到这条弹幕，清了清嗓子，准备回答。
他张开嘴，却发现吸进来的空气像带着无数根细小的冰针，扎着他的气管。
“这里……是拉木格村附近。”他开口，声音比平时要低，气息也有些不稳，“我打算……先在这里适应一下，然后……”
他的话被一阵轻微的眩晕打断了。
太阳穴传来一阵有节奏的、突突的跳痛，像有人在用手指不轻不重地敲击。
山顶的风有点野：“怎么了？美景给看高潮了？说话都说不利索了。”
陈默没有理他，强撑着把镜头对准自己。
“没事，可能就是……有点累了。”
他对着镜头笑了一下，但感觉自己的脸部肌肉有些僵硬。
户外老炮：“不对。陈默，看你手表的实时海拔。”
陈默下意识地抬起手腕，那块新买的户外手表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一串数字：4350米。
户外老炮：“你连续开车上到这个海拔，没做阶梯式适应，身体肯定要出问题。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只是头疼吗？”
“就……头有点疼，没什么大事。”他嘴上这么说，但那股跳痛感却越来越清晰。
万里突然从车里蹿了出来，跑到他脚边，用头不停地蹭着他的小腿，喉咙里发出焦急的呜咽。
路过人间：“万里好像也感觉到了！陈哥你别硬撑啊！”
今天不想上班：“赶紧下撤！高反不是开玩笑的！会死人的！”
“我喝点水就好。”
他转身想去车里拿水，身体却晃了一下。
眼前的世界，那壮丽的雪山和广阔的草甸，开始出现轻微的重影。
山顶的风有点野：“装，接着装。我就看你能演到什么时候。是不是没钱了，准备在这儿卖惨求打赏了？”
陈默的胃里一阵翻涌。
他想反驳，想骂回去，但他连张嘴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他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扔到岸上的鱼，拼命地张着嘴，却呼吸不到足够的氧气。
他对着手机，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先下了。”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按下了结束直播的按钮。
屏幕黑掉的瞬间，他再也支撑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灼烧着他的喉咙。
世界在旋转。
雪山、草甸、蓝天，所有的一切都扭曲成一团混乱的色块。
万里在他身边急得团团转，用鼻子拱着他的手，用舌头舔着他的脸。
“别……别怕……”他想安抚它，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想起了老王面馆老板讲的那个故事。
他不会也要死在这里吧？以一种如此可笑的方式。
他花光了所有的勇气和积蓄，逃离了过去，不是为了给这座无名的神山，增添一具无名的尸体。
可乐。
一个词从他混乱的脑子里跳了出来。
是之前在网上查攻略时看到的，高糖分能快速补充能量。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回车里，从一堆杂物中翻出那瓶红色包装的碳酸饮料。
他的手抖得厉害，拧了几次都没能拧开瓶盖。
“汪！”
万里急躁地叫了一声，用两只前爪扒拉着他的手臂。
陈默把瓶子死死夹在两腿之间，用上了全身的力气，终于，随着“呲”的一声，瓶盖被拧开了。
他对着瓶口，狠狠地灌了几大口。
冰冷的、带着气泡的糖水顺着喉咙流下去，像一股电流，让他混乱的神经稍微清醒了一点。
下撤。
必须马上下撤到低海拔的地方。
缓了一阵后，他重新发动汽车，打开导航，向卡斯村的路开去。
他不敢开快，每一次转动方向盘，都感觉天旋地转。
万里就趴在副驾驶座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喉咙里发出安抚般的、持续的哼鸣。
不知道开了多久，手表上的海拔数字，终于从4000多米，降到了3000米。
路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村落，几栋藏式民居零散地分布在山坡上，墙上挂着“卡斯村”的牌子。
他把车停在一家门口挂着“XX驿站”木牌的民居前。
一个皮肤黝黑、穿着藏袍的男人走了出来。
“老板，有房间吗？”陈默摇下车窗，声音虚弱得像在说梦话。
男人看了看他惨白的脸色，又看了看副驾驶的万里，点了点头。
“有。五十块一晚。”
陈默把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递过去，然后推开车门，踉跄着下了车。
他甚至没力气去拿后备箱里的东西。
男人扶了他一把，领着他进了一间昏暗的房间。
房间里很简单，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张桌子。
陈默一头栽倒在床上。
床板很硬，被子有一股浓重的酥油味。
但他却感觉自己像是躺在了全世界最柔软的云朵上。
他太累了。
万里跳上床，没有去踩他，只是小心翼翼地蜷缩在他的脚边，把头搁在他的小腿上。
它温热的身体，沉甸甸的，像一个锚，将他漂浮的灵魂，重新固定在了这片土地上。
他闭上眼睛，在彻底陷入昏睡之前，用手机，给那个叫“户外老炮”的ID，发了条私信。
“我到卡斯村了。谢谢。”
然后，他把手机扔到一边，任由自己沉入黑暗。
第二天，他是在一片温暖的湿润中醒来的。
万里正一下一下地舔着他的手背。
阳光从木窗的缝隙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明亮的光斑。
头不疼了，也不晕了。
他坐起身，感觉身体虽然还有些虚弱，但已经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掌控之中。
手机屏幕上，有好几条未读消息。
全是“户外老炮”发来的。
“到了就好，别大意。在卡斯村至少休整两天，让身体完全适应。”
“你接下来想走的洛克线，我给你规划了一下。你现在这个状态，不能走长线穿越，风险太大。走短线，卡斯地狱谷反穿亚丁从卡斯村进，卡斯地狱谷-卡斯牛棚-松多垭口-蛇湖3-4天的行程。”
下面是一张手绘的路线图，上面用红色的笔，清晰地标注出了每一个关键的节点、海拔变化、以及可能的风险点。
详尽得像一份专业的勘探报告。
陈默看着那张图，看了很久。
然后，他按时点开直播。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镜头对准了那只睡得正香，把整个狗脸都埋进被子里的，金色的毛茸茸的脑袋。
山顶的风有点野：“切，没死啊？命还挺硬。”
路过人间：“活着就好，陈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