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老赵的帐篷第一个有了动静，拉链声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
陈默睁开眼，帐篷顶上凝结的露水，冰冷地滴了一滴在他的鼻尖。
他坐起身，身边的万里也抬起了头，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
半小时后，四顶帐篷都已拆卸打包完毕，昨夜的篝火只剩一圈黑色的灰烬。
“前面那个垭口，我们就分开了。”老赵指着远处山脊的一个豁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我们走另一条路。”
“啊？这么快就要分开了？”小晴的脸上写满了不舍，她跑到陈默面前，“陈哥，加个微信吧！以后你来我的城市，我请你吃火锅！比昨晚的还好吃！”
“好。”陈默拿出手机。
他不太会拒绝。
阿哲也走了过来，只是对他点了点头。“保重。”
“你们也一样。”
微信二维码拍了，等有信号再加，但陈默心里清楚，这大概是他们这辈子唯一一次交集。路上的朋友，就像两条交叉线，相遇之后，只会越走越远。
他背上那个巨大的登山包，沉重的压力让他身体微微一晃。
“万里，走了。”他招呼了一声。
金毛犬在老赵和小晴腿边蹭了蹭，算是告别，然后小跑着跟上了陈默的脚步。
他没有回头。
他不喜欢告别的场面。
走了大概几分钟，身后传来小晴的喊声。
“陈哥——加油啊——”
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拖得很长。
陈默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只是抬起手，朝后方挥了挥。
继续上路。
一个人的山路，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他自己的喘息声，登山杖戳在碎石上的“笃笃”声，还有万里踩过落叶的“沙沙”声。
没有了谈笑，没有了分享，也没有了需要回应的期待。
一股奇异的轻松感，反而将他包裹。
他终于又变回了一个人。
一个人，真好。
他可以随时停下来，对着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发呆，不用担心拖慢别人的进度。他可以大口喘着粗气，瘫在石头上，不用维持任何体面的形象。
他可以和万里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废话。
“你说，前面那座山，像不像一个巨大的馒头？”
“汪。”万里很给面子地回应了一声。
“你说，那个老赵，是不是又想骗我喝他的茶叶？”
“汪汪。”
这种对话，让他感觉自己不像个疯子，只是个有点孤僻的正常人。
越往上走，海拔越高，植被也越稀疏。空气变得稀薄，每呼吸一口，肺部都带着一丝轻微的灼痛感。
他走得很慢，严格按照“户外老炮”教的呼吸节奏。
万里倒是比他轻松得多，在前面不远的地方跑来跑去，时不时回头等他。
翻过最后一个陡峭的乱石坡，当他把身体从巨石后撑起来的那一刻，呼吸停滞了。
蛇湖。
一块巨大而完整的蓝宝石，被镶嵌在灰白色的群山之间。
湖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倒映着万里无云的碧空和远处雪山的皑皑白峰。那蓝色纯粹得不真实，从湖边的浅绿，向湖心过渡成深邃的靛蓝，仿佛能吸走人的灵魂。
这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把登山包扔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然后他一屁股坐了下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万里跑到湖边，小心地伸出爪子碰了碰湖水，又迅速缩了回来，仿佛被那极致的冰冷吓到了。
陈默看着这一幕，笑了。
他拿出那台新买的手机，没有信号当然开不了直播，只能打开了录像功能。
他把in360的镜头对准湖面，缓缓移动，将这三百六十度的绝美，贪婪地录进这小小的电子设备里。
这是他自己的。
只属于他，和万里的宝藏。
直到太阳西斜，金色的余晖给雪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他才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
“走了，万里，安营扎寨！”一夜无话。
次日陈默回到卡斯村，天已经全黑了。
他还是那家驿站住下，五十块钱一个床位。房间里一股酥油和潮湿被褥混合的味道。
万里被拴在院子里的柱子上，客栈老板给了它一盆剩饭。
陈默冲了个热水澡，感觉自己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这是他半个多月来，第一次睡在真正的床上。
他躺在有些硌人的硬板床上，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手机。
从进山开始，一直没有稳定信号。现在，屏幕的左上角，显示着满格的4G。
手机疯狂震动，各种APP的通知争先恐后地弹了出来。
他习惯性地点开那个黑色的短视频APP。
图标的右上角，有一个红色的“99+”。
他愣了一下。
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个人主页的头像下面。
粉丝：1万。
1万？
陈默坐了起来。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他退出APP，清理了后台，然后重新点开。
那个数字，依然顽固地停留在那里。
1万。
怎么可能？
他随手点开评论区。
【陈哥今天怎么没直播？失踪人口回归一下！】
【蛇湖的照片发一个啊！昨天就该到了吧？】
【不会又掉沟里了吧？万里呢？万里没事吧？】
这些留言，密密麻麻，像潮水一样涌来。
他感觉有些不真实。就像一个在黑暗里独行了太久的人，一抬头，发现身后跟了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
而他自己，却对此一无所知。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了直播按钮。
【沉默的陈开启了直播】
镜头有些晃动，对准了客栈斑驳的天花板。
他还没想好要说什么。
直播间里，人数瞬间从几十，跳到了几百，然后上千。
弹幕像决了堤的洪水。
路过人间：“我靠！活的！陈哥你终于上线了！”
今天不想上班：“失踪人口回归！还以为你被外星人抓走了！蛇湖怎么样？”
山马：“陈哥牛逼！贺电贺电！”
陈默把镜头转过来，对准了自己。他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茫然。
“那个……刚看到。”他的声音有些干涩，“粉丝，过1万了。”
“谢谢大家。”
他说完，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场面一度陷入尴尬。
今天不想上班：“就这？陈哥你的获奖感言也太短了！”
路过人间：“这才是陈哥的风格，真实。别逼他了。”
山顶的风有点野：“切，1万个傻子而已，有什么好谢的。下一个目标，直播跳崖，保证破百万。”
陈默看到了那条熟悉的恶意，但他今天不想理会。
他只是看着屏幕上滚动的，那些善意的ID。
1万个素不相识的人，在他最狼狈，最低谷的时候，选择停下来，看他一眼。
这种感觉，很奇怪。
像是在冰天雪地里，忽然有人给他递过来一件衣服。虽然不一定合身，但很暖。
他想了想，把镜头翻转，对准了窗外。
窗外是的夜，几盏昏黄的灯火，远处是墨色的山影和璀璨的星空。
“蛇湖很美，徒步很累，但沿途风景都很好。”
“我明天发视频。”
“没什么事，我就先下了。”
“哦，对了。”
在关掉直播前，他补充了一句。
“今天晚饭，是老板送的牦牛肉包子，很好吃。”
城市另一端的出租屋里，刚加完班的年轻人正把泡面桶推到一边，用整个身体的重量陷进电竞椅里。他叫王哲，网名“狗哥等等我”。
他是在一个户外剪辑视频里，刷到这个叫“沉默的陈”的男人，被那份不要命的孤独感所吸引。他守着手机，终于等到了开播的提醒。
可整个直播过程让他感到了巨大的困惑。没有激昂的音乐，没有专业的运镜，只有一个刚洗完澡、头发还在滴水的疲惫男人，对着镜头，
用一种汇报工作的平淡语气，说自己看到了粉丝数，道了声谢，然后开始评价晚饭的包子。
王哲甚至还没来得及在礼物栏里找到那个最便宜的“啤酒罐”，屏幕就毫无征兆地黑了下去，只留下一行冰冷的系统提示：【主播已下播】。
“我靠……”王哲把手机扔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那片漆黑。这算什么？他见过的主播，哪个不是想尽办法拉长直播时间，
好让粉丝的礼物飞起来？这个陈哥倒好，人气刚上来，话没说三句，直接掐断了信号。
他越想越觉得好笑，抓起手机，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啪作响，把心里的那份荒谬感变成了一行弹幕，发进了那个主播已走、却依旧喧闹的直播间。
狗哥等等我：“不是，这主播也太有个性了吧？大伙儿热情刚上来，礼物都还没开始刷呢，他就下播了？跟咱们这儿打卡上下班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