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寒冬,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切割着市一中每一个紧绷的神经。

期末考试学业压力骤然沉重,窗棂上凝结着厚厚的冰花,呵气成霜。

顾临渊和苏晓婉的恋情,在度过最初的蜜糖期后,显露出疲惫的裂纹。

苏晓婉的敏感细腻渐渐化为无休止的小性子,顾临渊哄得心力交瘁。

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宿舍的环境——室友们精力过剩,深夜的游戏厮杀、毫无顾忌的喧哗,像钝刀子割着他本就因恋爱和学业双重压力而紧绷的神经。

黑眼圈成了他脸上挥之不去的印记,脾气也日渐烦躁。

周五课间,顾临渊揉着酸胀的太阳穴,指节习惯性地叩了叩前座沈惊鸿的椅背,声音带着明显的倦意和不加掩饰的烦恼。

“喂,女王大人。”

“嗯?”沈惊鸿从堆叠如山的物理竞赛题中抬起头,眼神平静如古井。

几个月的自我淬炼,她的铠甲已臻化境,情绪深埋。

“问你个事,”他压低声音,眉头紧锁,带着一种寻求解决方案的认真,“你是本地人,人脉广。知道学校附近哪有靠谱的单间或者一室一厅出租吗?”

沈惊鸿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泛白:“租房?宿舍……住不下去了?”

她的声音维持着惯常的平稳,听不出波澜。

“住得下去才有鬼!”顾临渊烦躁地抓了把头发,额前几缕碎发凌乱地垂下,“吵得跟菜市场一样!晚上根本没法睡,白天上课眼皮打架,晓婉都抱怨我好几次了,说我陪她的时候精神萎靡。”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夹杂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羞涩和理所当然的期待:“而且……搬出来自己住,总归自由点。周末……也能和晓婉找个安静地方待会儿,看看电影或者一起复习功课,不用总在学校附近的小公园跟打游击似的。”

“周末安静待会儿”……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像淬了寒冰的针,精准地刺穿了沈惊鸿心口早已结痂的旧伤。

她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瞬间翻涌的刺痛。

原来如此,宿舍的喧嚣不过是导火索,学业受影响只是托词,最核心的驱动力,是为他和苏晓婉构筑一个不受打扰的二人世界。

他甚至如此坦然地向她这个“好哥们”剖白,仿佛她的心是石头做的。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沉默了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公事公办的效率:“知道了。我帮你打听打听。有消息告诉你。”她没有抬头看他。

“谢了!就知道找你准没错!”顾临渊如释重负,语气瞬间轻快,甚至带上了一丝对未来“独立空间”的憧憬,“事成之后请你吃顿好的!”

沈惊鸿没有再回应,只是重新埋首于眼前的习题集。

那些复杂的公式在她眼前扭曲、模糊,最终融成一片混沌的黑暗。

周末,沈惊鸿还是硬着头皮跟父母提了顾临渊租房的事。

父母虽觉高中生独自租房不妥,但听说是为了更好的学习环境,又是女儿难得开口帮忙的同学,便答应留意。

母亲林岚打听到了两处:后门教师家属院的小单间,安静但老旧;稍远新小区的一室一厅,精装但价高。

沈惊鸿记下信息。

周一告知顾临渊后,他当即决定周二放学看房。

“明天白天我得回趟家,跟我爸妈磨这事儿,下午赶回来。”他补充道,随即很自然地看向沈惊鸿,“你陪我去吧?帮我掌掌眼?你眼光一向毒。”

那句拒绝在沈惊鸿舌尖滚了又滚,最终被一种复杂的、连自己都厌恶的惯性压了下去。

她点了点头,声音轻飘:“好。”

周二清晨,沈惊鸿醒来便觉喉咙干涩发紧,头隐隐作痛,浑身透着说不出的乏力。一量体温,37.8度。低烧。

她皱了皱眉,强压下不适感。早自习时,吴悦敏锐地察觉到她脸色不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鸿鸿!有点烫啊!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请假回家休息半天?”吴悦压低声音,满是担忧。

沈惊鸿轻轻拂开她的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坚定:“没事,低烧而已。趴一会儿就好,下午……还有事。”

陪顾临渊看房的承诺,像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她。她讨厌失约,更厌恶在这种时候示弱。

她靠着强大的意志力撑过了上午四节课,午饭只勉强喝了几口粥。

下午第一节课刚上不久,那股挥之不去的晕眩感和愈发沉重的头痛让她难以集中精神。她索性伏在桌上,闭目养神,试图积蓄一点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人轻轻推她,是班主任李老师,她不知何时走到了桌边,脸上带着关切:“沈惊鸿?吴悦说你不太舒服?”

沈惊鸿抬起头,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还算清明:“老师,我没事,就是有点累。”

李老师看着她明显不佳的脸色,皱了皱眉:“不行,我看你状态不好。我已经通知你母亲来接你了,身体要紧,回家好好休息半天。”

语气不容置喙。

沈惊鸿还想说什么,但看到老师不容置疑的眼神,又想到下午的约定,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她沉默地收拾好书包,在吴悦担忧的目光中,跟着赶来的母亲离开了教室。

一下午在家,吃了药,裹着厚厚的毯子昏睡。母亲林岚寸步不离地照顾着,用温水一遍遍擦拭她的额头和手心。

到了傍晚,体温终于降了下来,稳定在37度左右。虽然头依然有些沉,身体也虚弱乏力,但那股烧灼感已经褪去,神志也清醒了许多。

“鸿鸿,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林岚端着温热的粥,心疼地问。

沈惊鸿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好多了,妈。就是没什么力气。”

“那就好好躺着,别想着回学校了!晚自习请假!”林岚态度坚决。

沈惊鸿没说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天色阴沉,细碎的雪花已经开始飘落。她放在被子下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并不存在的手表。

不知过了多久,刺耳的手机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执着。

沈惊鸿的心猛地一跳。她摸索到床头的诺基亚3100,屏幕上跳动着那个名字——顾临渊。

铃声执着地响着,一遍又一遍。

她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喂?”

“喂!沈惊鸿!”顾临渊不耐又急切的声音穿透风雪和街道的嘈杂传来,“你人呢?放学等半天了!不是说好今天看房?房东都等急了!你在哪?下午听说你好像请假了?”

他语气里似乎有一丝极快担忧,但立刻被更强烈的催促淹没,“没什么大事吧?”

沈惊鸿的心像被浸在冰水里。她身体依旧乏力,头隐隐作痛,只想安静休养。可电话那头是他,是他焦灼的声音。她想起他期待的眼神,想起自己的承诺。

“我……” 她想说自己下午发烧被接回家了。

“别我我我了!快出来!我在校门口!看完了还得赶晚自习!”顾临渊粗暴地打断,语气不容置疑,“快点啊!等你呢!”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只剩忙音在耳边嗡嗡作响。

握着发烫的手机,听着窗外风雪渐起的声音,沈惊鸿心底一片寒凉。他甚至没耐心听完她一句话,没给她解释的机会。

在他心里,看房、陪女友、上晚自习,哪一样都比她这个“好哥们”的状况重要。

委屈和酸涩如冰水倒灌。

她该拒绝的。她该立刻打回去,告诉他她下午发烧刚退,让他自己去!

可是……心底那点该死的、名为“信守承诺”的骄傲和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微弱的期望——期望他看到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仍赴约,能有一丝触动?让她鬼使神差地掀开了被子。

“鸿鸿!你干嘛?”林岚端着热水进来,大惊失色,“刚退烧!外面下雪了!不能出去!”

“妈……约好的事。”沈惊鸿避开母亲忧心如焚的目光,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很快回。”

她不是软弱,而是她沈惊鸿答应的事,从不食言。即使代价是拖着这具虚弱的身体。

她迅速穿上最厚的羽绒服,围巾帽子将苍白的脸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依旧清冷的眼睛。

身体深处的乏力感让她脚步有些虚浮,但她挺直了脊背,像一位即将奔赴战场的女王,带着一种近乎孤勇的倔强,推开了家门,踏入风雪。

风雪夜。

细密的雪花在昏黄的路灯下飞舞,地面已铺上一层薄薄的银白。寒风凛冽,吹在脸上如刀割。

沈惊鸿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脚下发虚,冷风灌进肺腑,让她忍不住低咳了几声。

她裹紧围巾,眼神专注地看着前方,用意志力对抗着身体的虚弱和寒意。

校门口,顾临渊正不耐烦地跺脚哈气,看到裹得严实、步履明显比平时迟缓的沈惊鸿,眉头立刻拧紧。

“怎么才来?裹成这样干嘛?快走快走!都迟到了!”他语气满是埋怨,甚至没多看她一眼,转身就走,脚步又快又急。

下午听说她请假,心里那点莫名的担忧被此刻的急切冲淡,只想快点完事。

那句“我下午发烧了”卡在沈惊鸿喉咙里,最终被她咽下,解释此刻显得苍白而多余。

她抿紧唇,不再言语,只是默默跟上,咬紧牙关,调动起全身的力气,努力跟上他的步伐。

风雪抽打在脸上,带走她身上不多的热气,身体深处传来的虚弱感一阵阵袭来,但她只是将背挺得更直。

看房过程对沈惊鸿而言是一场意志力的考验。旧单间阴暗潮湿,新房敞亮价高。房东热情介绍,顾临渊看得仔细,不时拍照说要“发给晓婉看看”。

沈惊鸿站在角落,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更显苍白,身体里残存的力气在一点点流逝。

她抱紧双臂,抵抗着寒意和一阵阵的眩晕,沉默得像一尊冰冷的雕像。

顾临渊偶尔回头:“沈惊鸿,这采光还行吧?”“离学校距离你觉得呢?”

她只是微微颔首或摇头,一言不发。此刻开口说话都耗费她所剩不多的精力。

终于看完,天已黑透,风雪更大了些。

“谢了,我再想想。”顾临渊对房东说。

送走房东,他才后知后觉地看了眼一直沉默、脸色在路灯下显得异常苍白的沈惊鸿:“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冻着了?”

语气里带着一丝迟来的、浮于表面的关心。

沈惊鸿只是摇头,连一个字都不想再浪费。

“算了,既然出来了,还是去上晚自习吧,省得明天补作业。”顾临渊看了看表,自顾自做了决定,“走吧,回学校。”

沈惊鸿连拒绝的力气都懒得使,或者说,一种冰冷的疲惫感已经席卷了她。她麻木地点了点头。

两人顶着愈发猛烈的风雪回到灯火通明的教学楼。

晚自习已开始,走廊寂静无声。

沈惊鸿感觉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全靠意志力支撑着沉重的身躯。

走到高一(三)班后门,顾临渊推门而入。沈惊鸿扶着冰冷刺骨的门框,急促地喘息了几下,才勉强稳住身形,跟着走了进去。

就在踏入教室的刹那,她清晰地看到:

顾临渊正从前排苏晓婉座位旁直起身,脸上带着明显的懊恼和无奈,显然刚经历了一场不愉快的交流。

他悻悻转身,目光恰好撞上刚进门、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气息不稳的沈惊鸿。

那一刻,他积压的烦躁和与女友争执的憋闷,似乎瞬间找到了最直接的宣泄口。眉头紧锁,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不悦和迁怒。

他大步朝她走来,在擦肩而过时停下,冰冷烦躁的声音清晰砸在寂静的教室里:

“就因为你带我去看房子,耽误这么久!晓婉都不理我!烦死了!”

声音不大,却如惊雷炸响!前排同学纷纷惊愕回头。

沈惊鸿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向头顶,烧得眼前一片刺目的血红!

因为她?!

因为她拖着虚弱的身体,在风雪夜里为他奔波、忍受不适,所以他女朋友跟他闹了?她成了他恋爱不顺的替罪羊?!

所有的坚持、忍耐、信守承诺,在这一刻都成了天大的讽刺!她像个彻头彻尾的、被无情利用后还遭埋怨的傻瓜!

巨大的屈辱和心寒如同冰水灌顶。

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力才没让那汹涌的情绪冲破喉咙。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弥漫开来,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冲破眼眶,模糊了视线。

她猛地低下头,长长的刘海遮住瞬间崩溃的表情,眼泪大颗大颗砸落在冰冷的地面,晕开深色的水渍。

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喉咙里压抑着濒临破碎的呜咽。她不是软弱,是愤怒和委屈灼烧到了极致!

然而,这无声的崩溃,沉浸在自己烦恼中的顾临渊,毫无察觉。

他走到座位坐下,似乎觉得刚才语气太重,想缓和一下这尴尬的气氛。

看着前面那熟悉的、微微颤抖的背影,那个习惯性的、带着点玩笑意味的动作又冒了出来——他伸出手指,想去拽一下沈惊鸿脑后那束用浅蓝色发圈束着的马尾辫。

他手指勾住了马尾的发梢,也勾住了那根束发的、磨旧的浅蓝色发圈。

“啪嗒。”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断裂声。

那根浅蓝色的发圈,断了。

它从顾临渊的指尖滑落,连同几缕被扯断的发丝,掉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沈惊鸿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

她甚至忘记了哭泣,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死死地锁定在地上那根断成两截的发圈上。

哥哥沈惊羽的笑脸、掌心的温度、那句“哥再给你买新的”承诺……

所有被深埋的温暖和巨大的悲伤,在这一刻,被这断裂声彻底引爆!

心底那根名为理智和忍耐的弦,在滔天的委屈、愤怒、屈辱和这致命一击下,彻底崩断!

积压太久的情绪如同压抑千年的火山,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轰然爆发!

“顾临渊!你有完没完!!”

一声带着浓重哭腔、却异常尖锐冰冷、饱含滔天怒火和心碎绝望的诘问,撕裂了晚自习的寂静!

沈惊鸿猛地转身,动作带翻了椅子,发出刺耳巨响!

全班震惊!

吴悦满眼怒火,张扬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顾临渊。

顾临渊彻底懵了。

他被沈惊鸿从未有过的、如同受伤母狮般的爆发震住了。

看着她泪痕遍布、燃烧着毁灭性恨意和绝望的脸,一时忘了反应。

短暂的错愕后,顾临渊习惯性地想用玩笑化解这失控的场面。

他扯扯嘴角,试图露出惯常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语气带着不以为意和轻佻:

“哟,真生气啦?不就一根发圈……”

他甚至下意识地又伸出手,想去碰碰沈惊鸿因为激动而微微散乱的发鬓,仿佛在说:至于吗?

这个动作,这句轻飘飘的、毫无悔意的话,成了点燃火药桶的最后火星。

所有的委屈、愤怒、心寒、屈辱,汇聚成毁灭性的洪流!

她看着顾临渊那张依旧英俊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可憎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毫不在意的轻佻,最后一丝幻想彻底破灭。

她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像避开什么肮脏的东西。

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此刻冰冷如万载寒冰,燃烧着决绝的火焰。

她死死盯着顾临渊,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死寂的教室,带着令人心悸的平静和毁灭感:

“你等着。”

说完,她没有再看顾临渊一眼,没有看地上断成两截的发圈。

她挺直了几乎被痛苦和虚弱压垮的脊背,像一个重伤濒死却依旧昂着头颅的女王,在所有人惊愕、探究、同情的目光中,在吴悦冲过来的身影和张扬紧锁的眉头下,一步一步,异常坚定地走出了教室。

背影决绝而孤傲,消失在风雪弥漫的走廊尽头。

顾临渊的手僵在半空,笑容彻底凝固在脸上。

他看着沈惊鸿消失的背影,看着她空荡的座位,再低头看看地上那根断裂的、毫不起眼的蓝色发圈……

目光扫过吴悦眼中喷薄的怒火和张扬毫不掩饰的敌意,一股强烈的、仿佛领地被人彻底摧毁的烦躁涌上心头,但随即被一种更深、更冰冷的恐慌和茫然彻底淹没。

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这一次,那根维系着某种微妙平衡的弦,是真的、彻底地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