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短暂的平静像一层薄冰,覆盖在高二下学期初的校园湖面上。

顾临渊和林薇的分手悄无声息,他不再刻意表演,也不再试图闯入沈惊鸿的视线,只是远远地、沉默地注视着她穿过走廊的身影,眼神复杂得像一团揉皱的旧报纸。

然而,这迟来的“守护”,并未能消弭林薇心中被利用又遭弃如敝履的屈辱与愤恨。

物理竞赛校级选拔的考场,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沈惊鸿专注地推演着最后一道电磁学综合题,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流畅而沉稳。

交卷铃声响起,她平静地起身。然而,就在她离开座位后不久,监考老师却在她的抽屉深处,摸出了一张写满关键公式和推导的、明显是预先准备的纸条。

“沈惊鸿同学,请你解释一下!”监考老师严厉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炸开,带着不容置疑的指控。

沈惊鸿看着那张陌生的纸条,瞳孔骤然收缩。震惊、愤怒,随即被一种冰冷的镇定取代。她没有慌乱地辩解,只是挺直脊背,声音清晰地回荡:“这不是我的。我没有作弊。”

周围一片哗然。

质疑、鄙夷、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射来。

作弊的阴影瞬间笼罩而下。

消息像野火燎原。

顾临渊得知后,脸色瞬间惨白,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林薇可能的动机。巨大的愧疚和愤怒驱使他冲向了理科班。

“是不是你?!林薇!是不是你干的!”顾临渊在走廊尽头堵住林薇,声音压抑着狂怒。

林薇被他通红的眼睛吓住,随即被更大的委屈和怨恨淹没:“是又怎么样?!顾临渊!你利用我刺激她!用完就扔!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就是要让她也尝尝被踩在泥里的滋味!”她歇斯底里地哭喊出来,彻底撕破了伪装。

林薇的手段并不高明,真相的碎片在顾临渊的动机指向、张扬申请调取的考场监控录像,模糊拍到林薇在沈惊鸿离开后靠近她座位的侧影、以及陆凛用他那近乎冷酷的逻辑串联起林薇的作案时间和心理动因的合力拼凑下,终于水落石出。

那份诬告被彻底推翻,沈惊鸿的名字重新出现在参加省物理竞赛的推荐名单上。

国庆假期,通往省会的呼啸火车着穿过金色的田野。靠窗的位置,沈惊鸿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秋色,眼神沉静。

她的斜对面,陆凛戴着耳机,闭目养神,苍白的侧脸映在车窗上,薄唇紧抿,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冰雕模样。

张扬和吴悦则兴奋地凑在一起,对着手机屏幕上的旅游攻略指指点点,笑声不断。

谁也没有注意到,隔了几排座位,一个戴着棒球帽的身影微微压低了帽檐,目光却始终胶着在靠窗那个清冷的背影上——顾临渊终究还是跟来了。

省物理竞赛的两天,紧张而有序。沈惊鸿走出考场时,夕阳正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脸上是全力以赴后的平静。

陆凛几乎与她同时出来,两人在考场外碰见,目光短暂交汇,沈惊鸿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陆凛的嘴角似乎也极轻微地动了一下,算是回应。

那短暂到几乎不存在的弧度,在夕阳下竟显得有些柔和。

接下来的两天,成了纯粹的假期。

四人穿梭在省会繁华的街道和著名的景点。张扬和吴悦像两只精力无穷的快乐小鸟,拉着沈惊鸿和陆凛品尝小吃,在熙攘的人群中拍照留念,虽然陆凛的表情依旧僵硬,甚至在游乐场里,吴悦硬是把陆凛拽上了旋转木马。

沈惊鸿看着陆凛坐在色彩斑斓的木马上,身体绷得笔直,脸上写满了被迫营业的无奈,嘴角忍不住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陆凛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在张扬硬拉着他去玩投篮机时,他沉默地拿起篮球。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手腕发力精准,篮球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空心入网的“唰唰”声引得周围一片喝彩。

他紧绷的嘴角,在张扬夸张的欢呼和吴悦兴奋的蹦跳中,竟也极其罕见地、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像冰河初融时裂开的一道细缝,虽然短暂,却真实存在过。

沈惊鸿站在一旁看着,心里某个角落,也仿佛被那微弱的光亮轻轻触碰了一下。

返程前夜。酒店顶楼的露天平台,晚风带着城市霓虹的气息拂过。吴悦和张扬意犹未尽,非要去楼下新开的炫酷游戏厅再战三百回合。

“陆凛!走啊!你投篮那么神,去把那个最高分记录给我破了!”吴悦不由分说地拽着陆凛的胳膊。

“不去。”陆凛皱眉,语气冰冷。

“哎呀,就一会儿!陪我们玩玩嘛!惊鸿,你也……”吴悦看向沈惊鸿。

沈惊鸿摇摇头,她对嘈杂的电子音乐和闪烁的屏幕实在提不起兴趣:“你们去吧,我在这里吹会儿风。”

张扬用力地架住陆凛另一边胳膊,半拖半拽:“走走走!凛哥!给个面子!就玩一把!保证不耽误你思考宇宙终极问题!”

陆凛被两人缠得无法脱身,只能冷着脸,被他们半推半搡地带进了电梯。

顶楼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城市的喧嚣和头顶疏朗的星空。

沈惊鸿独自坐在角落的长椅上,夜风吹起她稍长的短发。她微微仰着头,放空思绪,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沈惊鸿没有回头。

顾临渊突然出现在她旁边的长椅另一端坐下,中间隔着一臂的距离,像一道无形的界限。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同样望着远处璀璨的灯河,侧脸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沈惊鸿微微一怔,涌到嘴边的话只换来了嘴唇的轻蠕。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平静。

“沈惊鸿,”顾临渊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却不再是之前的疯狂或表演,只剩下沉淀后的坦诚,“对不起。真的。”

沈惊鸿微微侧头,看向他。夜色中,他的眼神不再有那些复杂的火焰,只剩下一种近乎荒芜的平静和深深的悔意。

“林薇的事……是我活该。我欠她的,也欠你的。”他苦笑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长椅冰凉的金属边缘,“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用伤害别人来掩盖自己的失败和懦弱。”

沈惊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顾临渊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过头,目光复杂地看向沈惊鸿:“有件事……关于陆凛。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我觉得……你有权知道。”

沈惊鸿的心跳漏了一拍。关于陆凛?她不动声色,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妈妈……不是意外。”顾临渊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沉重的压抑感,“是被他爸……间接害死的。”

沈惊鸿的瞳孔猛地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哥哥沈惊羽车祸的惨烈画面和陆凛那句“与你有关”的冰冷指控瞬间在脑海中交织翻滚!

“他爸……陆教授,当时……出轨了。”顾临渊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仿佛自己也觉得肮脏,“闹得很凶。陆凛的妈妈……是个很骄傲、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女人。具体的……我不清楚,只听说是在一次激烈的争吵后……她开车出去,然后就……”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再也没回来。车祸。”

“有这样的父亲,”顾临渊的语气带着一种沉痛的告诫,目光紧紧锁住沈惊鸿,“耳濡目染……能教出什么样的孩子?沈惊鸿,你那么聪明,别被表象骗了。陆凛他……他接近你,对你说的那些话,未必就是你想的那样纯粹。他心里的恨和阴影……太深了。”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冰冷的潮水冲击着沈惊鸿。

陆凛母亲的车祸!出轨的父亲!间接的凶手!这一切……是否与哥哥沈惊羽的车祸有关联?陆凛口中的“与你有关”,难道是指……他父亲?!

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上依旧维持着惯常的冷静。她没有去追问顾临渊消息的来源,也没有立刻去评判陆凛父亲的为人。她的目光反而更沉静地落回顾临渊脸上。

“顾临渊,”她的声音清晰而平和,像在分析一道复杂的物理题,“你告诉我这些,是出于关心,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干扰?或者,是你自己还未放下的不甘?”

顾临渊被她问得一怔。

“陆凛的家庭如何,那是他的伤痛,他的课题。就像林薇的伤痛,很大程度上,是你亲手造成的。”

沈惊鸿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锥:“你利用她,想要刺激我,满足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和报复欲。你想过她的感受吗?想过这对她的伤害有多深吗?你现在的痛苦和悔恨,有多少是源于对林薇的愧疚,又有多少……是因为我依旧没有如你所愿地回头?”

顾临渊的脸色在夜色中变得惨白,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沈惊鸿的话像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他所有自欺欺人的伪装,露出里面血淋淋的自私和懦弱。

“我认识的顾临渊,”沈惊鸿的目光投向远处璀璨却冰冷的城市灯火,带着一丝遥远的追忆,“是那个在逆光里会发光的少年。他或许幼稚,或许莽撞,但他身上有种坦荡的洒脱和蓬勃的生命力,像未经雕琢的玉石。他打篮球时像一阵自由的风,讨论文学时眼底有星辰闪烁。他不需要用伤害别人来证明自己。”

她收回目光,看向眼前这个被痛苦和悔恨折磨得面目全非的顾临渊,眼神里没有厌恶,只有一种深切的、带着距离感的惋惜:“那个顾临渊,还在吗?还是……已经被你弄丢了?”

巨大的痛苦瞬间攫住了顾临渊,他猛地低下头,双手插入发间,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喉咙里溢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迟来的、深刻的悔恨如同硫酸,腐蚀着他每一根神经。

“对不起……惊鸿……对不起……”他语无伦次,泪水滚烫地砸在手背上,“是我混蛋……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弄丢了……都弄丢了……”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沈惊鸿,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带着绝望的乞求:“再给我一次机会……求你……等我……等我变回……”

“顾临渊,”沈惊鸿平静地打断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力量,“原谅与否,是我的选择,不是你的请求。而等待,更不是我的义务。”

她站起身,夜风吹拂着她的衣摆:“找回你自己,不是为了我,是为了那个曾经值得被喜欢的你。至于陆凛……”她顿了顿,眼神深邃,“谢谢你的信息。但如何判断他,是我自己的事。”

说完,她不再看身后那个崩溃的身影,转身,一步步走向通往楼下的安全门,背影消失在明亮的灯光里。

顾临渊颓然地瘫坐在冰冷的长椅上,将脸深深埋进掌心,压抑的哭声在空旷的顶楼破碎地回荡。

这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那扇通往过去、通往沈惊鸿世界的门,在他面前彻底关闭了。

沈惊鸿回到房间,走廊里还能隐约听到楼下游戏厅传来的喧闹音乐和张扬兴奋的呼喊。她反锁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仍在为顾临渊揭露的真相而剧烈跳动。

陆凛的母亲……死于车祸……源于丈夫的出轨……

“与你有关”……

哥哥沈惊羽……同一家医院……同一时间段……

线索如同散乱的拼图,被顾临渊无意中递来的这块关键碎片,猛地嵌合出了一个惊悚的轮廓!

她冲到书桌前,迅速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冷白的光照亮了她眼中燃烧的、名为真相的火焰。指尖在键盘上翻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坚定。

这一次,她输入的关键词,不再仅仅是模糊的时间地点,而是带着明确的指向:

【城市晚报 - 电子档案 - 社会新闻版】

【检索时间范围:五年前,11月9日(沈惊羽入院日期前后三天)】

【关键词:环城高速,重大交通事故,连环追尾,伤亡名单,陆绍庭 】

她需要知道,那场吞噬了哥哥和可能还有陆凛母亲的惨烈瞬间,陆凛的父亲——那位陆教授或陆医生,是否也在现场?他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顾临渊所说的“间接害死”,究竟意味着什么?

屏幕的光映在她漆黑的瞳孔里,像两点永不熄灭的幽蓝火焰。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却再也照不进这间被冰冷真相和炽热探究欲填满的房间。

悬梯已然架起,通往那个被血肉和谎言尘封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