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蝉鸣在2006年的七月里嘶吼,聒噪得人心也跟着发烫。
高考结束后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重量,轻飘飘地悬着,混杂着尘埃、油墨试卷的余味,以及一种名为“自由”的、躁动不安的气息。
沈惊鸿坐在书桌前,窗外炽烈的阳光被厚重的丝绒窗帘滤去大半,只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朦胧的金黄。
她面前摊开的是一张崭新的录取通知书,深红色的封面庄重而醒目——帝都医科大学临床医学八年制。
指尖拂过那凸起的烫金校徽,冰凉的触感下,是心脏沉稳有力的搏动,一下,又一下,像在叩问一个笃定的答案。
医科大,手术刀。
还有陆凛口中那个沉甸甸的“真相”。
这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梦想,而是即将铺展在脚下的路。她拿起桌上那支用了很久的绘图铅笔,无意识地在草稿纸边缘勾勒。
线条起初有些凌乱,渐渐收束,最终凝成一个简洁而锋利的形状——手术刀的轮廓。
隔壁房间传来母亲林岚带着笑意的讲电话声:“……是呀,鸿鸿争气,帝都医科大!她爸高兴得昨晚都没睡好,非说要去订个大大的蛋糕……”
父亲的欣慰,母亲的骄傲,汇成一股暖流,却也在无形中加固了她心底那道名为责任的堤坝。
哥哥沈惊羽的名字沉甸甸地压在那里,连同陆凛那双冰冷洞悉的眼睛。
她放下笔,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重新聚焦在通知书上。这条路,她必须走得比任何人都稳,都亮。
城市另一端略显老旧的居民楼里,气氛却截然不同。
顾临渊赤着膊,烦躁地在狭窄的卧室里踱步,脚下散落着几本翻得卷了边的《高考志愿填报指南》。
空气中弥漫着隔夜泡面和汗水的混合气味。书桌上摊开的志愿草表上,“帝都政法大学”几个字被他用红笔重重圈了出来,笔力几乎透破纸背。
母亲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冰镇绿豆汤,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渊啊,真……真改政法?你之前不是一直说想报本省师范吗?离家近,专业也热门……”
她看着儿子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自从那个叫苏晓婉的女孩哭着跑来家里闹过一场后,儿子就像变了个人。
“妈,别管了。”顾临渊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一把抓过桌上的诺基亚1100,“我去趟学校,找老班签字。”
他抓起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套上,擦过母亲身边时带起一阵风,只留下那碗孤零零冒着冷气的绿豆汤。
门“砰”地关上,隔绝了母亲担忧的叹息。帝都,政法。那是他唯一还能抓住的、离她近一点的机会。
八月初的傍晚,暑气稍稍退散。市里新开张的“金色年华”KTV最大的VIP包厢里,人声鼎沸,灯光迷离旋转,空气里混杂着啤酒、果盘甜腻的香气和少年人肆无忌惮的荷尔蒙气息。
这是高一(三)班最后的狂欢,庆祝他们终于挣脱高考的樊笼,即将奔向五湖四海。
沈惊鸿和吴悦、张扬、陆凛四人坐在靠里的长沙发上。桌上堆满了空啤酒瓶和果壳。
张扬正举着麦克风,五音不全地吼着信乐团的《死了都要爱》,吴悦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拿着另一只话筒给他“和声”,场面一片混乱的欢乐。
陆凛坐在沈惊鸿左手边,背脊习惯性地挺直,像一柄收在鞘中的剑。他面前的桌上只有一杯冰水,滴酒未沾。
包厢里炫目的彩灯偶尔扫过他苍白的脸,映出下颌线冷硬的弧度。他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身旁的沈惊鸿身上。
她今天穿了件简单的白色棉布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短裤,素面朝天,利落的短发衬得脖颈修长。比起包厢里其他刻意打扮、妆容略显生涩的女同学,她干净得像一株夏日雨后的竹子。
她手里捏着半瓶冰镇啤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正看着张扬和吴悦发疯,嘴角噙着一丝轻松的笑意。
那笑容冲淡了她眉眼间惯有的清冷疏离,在迷离的光影里,显出一种陆凛从未见过的、生动的暖意。
包厢门忽然被推开,带进外面走廊更喧闹的音乐声浪。苏晓婉走了进来。
她显然精心打扮过,一身簇新的淡粉色雪纺连衣裙,长发烫成了时兴的卷发,脸上妆容精致,甚至能看到细闪的眼影。她手里也捏着一张红色的录取通知书,目光在包厢里扫了一圈,精准地锁定了角落独自灌着啤酒的顾临渊。
顾临渊坐在远离中心喧嚣的暗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一瓶接一瓶地喝着桌上的燕京啤酒。
彩灯偶尔掠过他低垂的脸,眉宇间凝结着一团驱不散的阴郁,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喧闹的人群,焦点却不知落在何处。曾经篮球场上光芒四射的少年,此刻像一块被抽走了灵魂的顽石,只剩下沉默和酒精的麻痹。
苏晓婉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一个自认为甜美无瑕的笑容,扭着腰肢走了过去,高跟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临渊!”她声音拔高,带着刻意的惊喜和亲昵,在顾临渊身边紧挨着坐下,几乎贴在他胳膊上。一股浓烈的香水味瞬间压过了啤酒的气息。
顾临渊身体猛地一僵,像被什么不洁的东西触碰,下意识地往旁边挪开。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眼神冰冷而陌生,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和疏离,扫过苏晓婉那张堆满假笑的脸。
苏晓婉被他看得心里一虚,但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还是强撑着笑容,扬了扬手里的通知书:
“看!我也考到帝都了!护理学院!以后我们都在帝都上学,多好啊!”
她刻意加重了“我们”两个字,身体又往前凑了凑,试图去挽顾临渊的手臂,声音带着撒娇的意味,“以前……以前都是我不好,太任性了。我们……”
她的话没说完。
“滚开。”
顾临渊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清晰地穿透背景音乐的喧嚣,砸在苏晓婉脸上。他猛地一甩胳膊,力道之大,直接将试图贴上来的苏晓婉掼开。
苏晓婉猝不及防,惊呼一声,身体歪倒,手里那半杯红酒猛地泼洒出去!
猩红的酒液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弧线,不偏不倚,大半泼在了坐在对面沙发、正侧头看着张扬搞笑的沈惊鸿胸前!
冰凉的、带着甜腻酒气的液体瞬间浸透了沈惊鸿白色的棉布T恤,洇开一大片难看的深红污渍,紧紧贴在皮肤上,狼狈不堪。
包厢里的喧闹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静了那么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啊!”苏晓婉也愣住了,随即脸上闪过一丝快意,但立刻被慌乱取代,“对……对不起!惊鸿,我不是故意的!”
沈惊鸿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狼藉,眉头倏地蹙紧。她没说话,只是迅速站起身,想找纸巾擦拭。吴悦已经尖叫着跳起来:“苏晓婉你眼睛长头顶上了?!”
就在这时,包厢厚重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走廊明亮的灯光,身形修长挺拔。
他穿着一件质感极佳的浅灰色棉麻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一截干净的手腕和一块简约却价值不菲的腕表。
气质温润如玉,眉眼间带着一种被良好教养浸润过的从容和书卷气,与包厢里喧嚣浮躁的少年少女们格格不入。
他目光在略显混乱的包厢内扫视一圈,很快便精准地落在刚刚站起、胸前一片狼藉的沈惊鸿身上。
他脸上瞬间漾开一个温和至极的笑容,带着毫不掩饰的熟稔与关切,声音清朗,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小惊鸿?果然是你。刚在隔壁谈点事,听到声音很像。”他自然地走了进来,无视了包厢内所有或惊讶或好奇的目光,径直走到沈惊鸿面前。
“陈墨哥?”沈惊鸿看清来人,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意外和惊喜,紧绷的神色瞬间放松下来,甚至下意识地向前迎了半步。
陈墨的目光落在她胸前那片刺目的酒渍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笑意更深,带着点无奈的纵容:“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
他的语气亲昵自然,仿佛他们之间从未隔着几年的时光和遥远的距离。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极其熟稔地用指尖轻轻拂开沾在她锁骨附近皮肤上的几滴酒液。
那指尖带着温热的触感,动作轻柔又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
沈惊鸿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似乎有些不习惯这久违的肢体接触,但并未躲闪,反而仰起脸,语气里带着一种在旁人面前绝不会流露的、近乎娇嗔的依赖:“陈墨哥,你怎么在这儿啊?你不是在国外吗?”
“项目结束了,提前回来看看。刚落地没几天。”陈墨微笑着解释,目光始终温和地笼罩着她,仿佛她是唯一值得关注的存在。
他从随身携带的精致手拿包里抽出一条质地柔软、带着淡淡雪松香气的灰色手帕,极其自然地递过去,“喏,先擦擦。这么漂亮的衣服,可惜了。”
沈惊鸿接过带着他体温和淡香的手帕,顺从地低头擦拭,脸上那点因意外而生的薄怒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的放松和信赖。
这一幕,像一帧被慢放的电影镜头,清晰地映在包厢里另外两个人的瞳孔深处。
顾临渊握着啤酒瓶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咔”的一声轻响。瓶身冰冷的触感瞬间变得滚烫,灼烧着他的掌心。
他看着沈惊鸿对着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露出的笑容——那种他从未见过、甚至无法想象的、卸下所有心防的依赖笑容。
看着她任由对方亲昵地拂开酒滴,看着她顺从地接过对方的手帕……
一股混杂着酒精的、尖锐的酸涩和冰冷的怒意猛地冲上头顶,几乎要冲破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猛地灌下一大口冰凉的啤酒,试图浇灭那团邪火,喉结剧烈地滚动,却只觉得那液体一路灼烧下去,烧得五脏六腑都跟着疼。
而在沙发的另一端,陆凛周身的气压骤然降至冰点。
他依旧维持着端坐的姿势,背脊挺直得近乎僵硬。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苍白的手指死死地掐进了掌心,指甲深深嵌入皮肉,留下几个月牙形的、青白的凹痕,几乎下一秒就要沁出血珠。
另一只握着冰水玻璃杯的手,指节同样绷得发白,仿佛要将那坚硬的杯壁捏碎。
他浅色的瞳孔,像两块封冻了万年的寒冰,死死地钉在陈墨那只刚刚拂过沈惊鸿锁骨的手上。
那温和的笑容,那亲昵的姿态,那“小惊鸿”的称呼……每一个细节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眼底最深、最不容侵犯的领地。
一种被彻底冒犯、被强行侵入的暴戾感在他冰冷的躯壳下疯狂冲撞。他周身散发出的寒意,让坐在他旁边的吴悦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
整个包厢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背景音乐还在不知疲倦地播放着《童话》,此刻却显得格外嘈杂而刺耳。
陈墨似乎这才注意到包厢里凝固的气氛和聚焦过来的众多目光。
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得体,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明显是组织者的班长身上,微微颔首:“抱歉,打扰各位同学聚会了。我是惊鸿的发小,陈墨,刚从MIT回来。正好在隔壁谈点事,听到声音就过来看看。”
他语气从容,自我介绍简洁却自带光环,无形中将包厢里这些刚刚结束高考、对未来还带着懵懂憧憬的少年少女们,划入了另一个更成熟也更遥远的世界。
“MIT?”有人低低惊呼出声,看向陈墨的目光瞬间充满了惊叹和距离感。
“哦哦!你好你好!”班长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招呼,“不打扰不打扰!惊鸿的朋友就是我们朋友!坐坐坐!”
陈墨微笑着婉拒:“不了,隔壁还有朋友在等。”他目光重新落回沈惊鸿身上,带着询问,“小惊鸿,弄成这样也玩不尽兴了?要不要跟我先走?我车就在楼下。”
沈惊鸿低头看了看胸前那片虽然被擦拭过、但依然明显的深红酒渍,又看了看包厢里神色各异、气氛尴尬的同学们,尤其是角落里脸色铁青、眼神几乎要杀人的顾临渊,以及身边散发着生人勿近寒气的陆凛,犹豫了一下。
她不想让班长难做,但眼下这情形……
就在她迟疑的瞬间,一直沉默得像座冰雕的陆凛,猛地站了起来!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面前的玻璃杯被起身的动作带倒,“哐当”一声砸在坚硬的大理石茶几面上,冰水和碎裂的玻璃碴瞬间四溅开来,在迷离的灯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包厢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陆凛看也没看那狼藉,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浅色的眼睛,此刻翻涌着深不见底的、近乎疯狂的暗流。他一把抓住沈惊鸿的手腕!
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不容挣脱的蛮横和一种濒临失控的灼热。
“跟我走。”
他只吐出三个字,声音低沉嘶哑,像砂纸磨过喉咙,冰冷之下压抑着骇人的风暴。
话音未落,他已拽着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沈惊鸿,大步流星地朝着包厢门口走去,根本无视了挡在面前的任何人,包括那个笑容僵在脸上的陈墨。
沈惊鸿被他拽得一个踉跄,手腕传来一阵清晰的疼痛,她下意识地想挣脱:“陆凛!你干什么?!”
陆凛对她的挣扎和质问置若罔闻,像一头发疯的困兽,只想把她拖离这个充满他人气息、让他窒息的地方。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快。
“站住!”陈墨脸上的温和终于彻底消失,他上前一步,试图拦住去路,语气带着警告。
陆凛猛地抬头,那双翻涌着暴戾的眼睛直直撞上陈墨的视线,里面是毫不掩饰的、近乎野兽护食般的凶狠和排斥。
他什么也没说,但那眼神里的冰寒与疯狂,让久经商场的陈墨也心头一凛,动作下意识地顿住。
就这么一瞬的阻滞,陆凛已经拽着沈惊鸿,像一道裹挟着寒潮的飓风,粗暴地撞开厚重的包厢门,冲进了外面灯光昏黄、音乐震耳欲聋的走廊。
“砰!”
包厢门在他们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里面所有的惊呼、议论和顾临渊几乎要捏碎酒瓶的暴怒目光。
走廊里炫目的镭射灯疯狂旋转,震耳欲聋的舞曲鼓点敲打着耳膜。
陆凛紧攥着沈惊鸿的手腕,力道没有丝毫放松,拖着她穿过迷乱的光影和摇晃的人影,目标明确地冲向走廊尽头那扇标着“安全出口”的绿色小门。
“陆凛!你放手!你弄疼我了!”沈惊鸿被他拽得跌跌撞撞,手腕像被铁钳箍住,火辣辣地疼。
她用力挣扎,几次踩空。周围是喧嚣的音乐和模糊的人脸,混乱又陌生。
她看着陆凛绷得死紧的下颌线和周身散发出的、几乎要吞噬一切的戾气,心里第一次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感到了真实的、巨大的惊骇。
陆凛对她的喊叫充耳不闻。他猛地推开沉重的安全门,一股混合着尘埃和淡淡霉味的、阴凉静止的空气扑面而来。门在身后自动合上,瞬间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与浮华。
眼前是一条狭窄、陡峭的消防楼梯通道。声控灯似乎坏了,只有上方极高处一扇小小的气窗透进城市黯淡的霓虹微光,勉强勾勒出水泥台阶和冰冷金属扶手的轮廓。黑暗和寂静像浓稠的墨汁,瞬间将他们吞没。
陆凛猛地停下脚步,惯性让沈惊鸿重重撞在他坚硬的后背上,痛得闷哼一声。
他倏地转身!
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沈惊鸿只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攫住她的双肩!
天旋地转间,她的后背狠狠撞上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壁,却没有痛感,一只大手此刻正护在她的身后,隔绝了水泥墙的生硬。
下一秒,带着滚烫体温和沉重压迫感的身躯猛地压了上来,将她死死地禁锢在冰冷的墙壁与他滚烫的胸膛之间!
浓重的阴影里,她只能勉强看清陆凛近在咫尺的轮廓。
他急促灼热的呼吸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尽数喷在她的脸上、颈间。
黑暗中,他浅色的瞳孔像两点燃烧的鬼火,死死地锁住她,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汹涌到令人窒息的痛苦、占有欲和一种濒临毁灭的质问。
“医科大,”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烧红的喉咙里硬挤出来,带着灼人的热气,狠狠砸在沈惊鸿脸上,“还有我——”
他猛地逼近,鼻尖几乎要贴上她的,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吐息拂过她的唇瓣。
“够不够你放下那个‘惊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