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李小满家后院的葡萄架下,难得的清凉。茂密的葡萄叶挡住了毒辣的日头,形成一片绿意盎然的荫蔽。架上挂着一串串青涩的小葡萄,散发着淡淡的果香。王秀英坐在小马扎上,手里纳着一只千层底的布鞋,鞋底厚实,针脚细密。

李小满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面前摊着那张65分的数学试卷,眼神却有些飘忽。碗羊杂碎带来的短暂慰藉已经消退,试卷上的红叉依旧刺眼。她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颗青葡萄,指尖沾上了黏腻的汁液。

“一次没考好,天塌不下来。”王秀英停下针线,看了一眼女儿,声音温和,“你爸年轻时候学开机床,图纸都看不懂,急得嘴上起燎泡,还不是熬过来了?慢慢来。”

李小满没吭声,心里沉甸甸的。她想起赵南星,想起他手上的伤,她昨天傍晚在防风林看见他时发现的,他只说是“不小心”,想起他沉默隐忍的样子,又想起自己这糟糕的分数,一种无力感紧紧攫住了她。她放下葡萄,拿起日记本,翻到空白页,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笔尖悬在半空,墨水在纸上洇开一个小小的黑点。

“心里憋屈,就去找陈伯说说话。”王秀英像是看穿了女儿的心思,“陈伯是读书人,有见识。”

李小满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她收起试卷和日记本,起身出门。

陈伯的小院里,那几株指甲花开得正盛,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在烈日下依然精神抖擞。陈伯没在看书,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把小剪刀,将开败的指甲花连同嫩叶一起剪下来,放进一个竹编的小簸箕里。簸箕里已经铺了浅浅一层紫红粉白的花瓣和绿叶。

“陈伯?”李小满有些好奇。

“哦,小满来啦。”陈伯抬起头,笑呵呵的,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来得正好,帮陈伯个忙,把这些指甲花端到阴凉地儿摊开晾着。”

李小满依言照做,将簸箕端到葡萄架下的阴凉处,把花瓣和叶子均匀地摊开。一股淡淡的、略带苦涩的花草清香弥漫开来。

“陈伯,您晾这个做什么?”李小满不解。

“好东西啊!”陈伯洗了手,端起他那碗内容依旧丰盛的八宝茶,美美地啜了一口,“指甲花晒干了,配上点甘草、薄荷叶,泡茶喝,清心去火,夏天最是解暑。花汁子染指甲,姑娘家喜欢。”他指了指李小满窗台上那盆刚长出几片叶子的指甲花苗,“你那盆,好好养,明年也能开花。”

他走到石桌旁坐下,示意李小满也坐:“听你妈说,数学没考好?心里难受了?”

李小满点点头,把那张65分的试卷拿出来,放在石桌上,像展示一个耻辱的标记。

陈伯拿起试卷,扫了一眼分数和错题,没做评价,反而指着簸箕里晾晒的指甲花问:“小满,你看这指甲花,开得好看不?”

“好看。”李小满不明所以。

“可它开之前,要经历多少日晒风吹?花苞小的时候,一场风沙就能打落。好不容易开了,烈日一晒,也容易蔫。”陈伯慢悠悠地说,拿起一片晒得有些卷边的花瓣,“可你看,就算蔫了,败了,它也不是没用了。晒干了,还能泡茶,还能染布。这叫什么?物尽其用。”

他放下花瓣,目光转向李小满,眼神睿智而温和:“读书考试,也是一样的道理。一次考坏了,就像这花被风打了一下,蔫了。蔫了怕什么?蔫了说明它开过,努力过。关键是不能蔫了就躺下,得想想,这‘蔫’了的花瓣,还能怎么用?是知识点没吃透?还是方法不对?还是心里装了太多别的事,压得脑子转不动了?”

陈伯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捅开了李小满心头那把沉重的锁。她看着试卷上那些因为粗心、因为概念模糊、因为心理压力而做错的题目,又想起赵南星在逆境中那近乎冷酷的隐忍和记录,心里的迷茫和沮丧似乎被冲淡了些许。是啊,蔫了的花瓣,还能泡茶。考砸的试卷,难道就只是废纸吗?

“还有,”陈伯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你担心赵南星那孩子?”

李小满猛地抬头,脸微微发热。

陈伯笑了笑,没追问:“那孩子,像这贺兰山上的石头,看着冷硬,心里有韧劲。他走的路,比你们难。可你看他,像蔫了的花瓣吗?”他指了指簸箕里那些依旧保持着鲜艳底色的花瓣,“再难,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晒干’自己,等着能‘泡茶’的那天。你呀,别光顾着看自己蔫了,也学学他,看看自己这‘蔫花瓣’,还能怎么用。心里那点想写的念头,也别丢了。写出来,也是‘晒干’心事、泡出‘茶’香的法子。”

李小满看着陈伯温和的笑容,又低头看看试卷,再看看簸箕里那些在阴凉处静静褪去水分、却顽强保留着色彩和香气的指甲花,心里豁然开朗。她用力地点点头:“嗯!陈伯,我懂了!”

离开陈伯家时,夕阳的余晖给贺兰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李小满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再次走向唐徕渠边的防风林。她手里拿着那张试卷,心里不再只有沮丧,还多了一份沉静的分析和重新开始的勇气。

走到那棵熟悉的沙枣树下,果然又看到了那个清瘦的身影。赵南星背靠着树干,左手上缠着一小块洗得发白的旧布条,右手捧着一本破旧的书,正看得入神。夕阳的金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也柔和了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寒意。

李小满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也靠着树干。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那张65分的数学试卷摊开,放在自己膝盖上,拿出笔,开始一道题一道题地重新演算、分析错因。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比之前少了几分浮躁,多了几分沉稳。

赵南星翻书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张刺眼的试卷和李小满专注的侧脸。他沉默了几秒,合上自己手里的书,从身边那个破旧的帆布工具包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着的小包,轻轻放在李小满摊开的试卷旁边。

李小满停下笔,疑惑地打开。里面是几块金黄油亮、撒着芝麻和香豆粉的糖酥馍,还有一小包深褐色、油光发亮的酱牛肉薄片!浓郁的麦香、芝麻香和酱肉的咸香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勾引着味蕾!

“吃。”赵南星只简单地说了一个字,目光又落回自己的书上,仿佛只是随手递了块石头。

李小满看着那几块一看就是精心准备、甚至可能用他“省”下来的口粮换来的糖酥馍和酱牛肉,鼻尖猛地一酸。她拿起一块糖酥馍,咬了一口。酥脆的外皮簌簌掉渣,内里却柔软筋道,混合着芝麻和香豆粉的独特香气,甜而不腻,满口生香。再捻起一片酱牛肉放进嘴里,咸鲜醇厚,酱香浓郁,带着丝丝缕缕的嚼劲,是下饭佐酒的绝佳美味,更是此刻慰藉心灵的无上珍品。

这简单的食物,却比中午那碗羊杂碎更让她感到一种深沉的力量。她没有说谢谢,只是拿起另一块糖酥馍,掰下一半,递到赵南星面前。

赵南星抬起头,看着李小满手里那半块金黄的馍,又看看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神,沉默地接了过去。

两人并排坐着,一个专注地演算着试卷,一个安静地看着化学书。夕阳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李小满嚼着香甜的糖酥馍和咸香的酱牛肉,笔尖在试卷上流畅地书写着。沙沙的书写声,书页的翻动声,渠水的流淌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属于塞外少年的、在困境中努力向上生长的无声乐章。贺兰山巨大的身影在不远处沉默地伫立着,仿佛在见证着这一切。风里,除了沙枣花残留的甜香,似乎还多了一丝指甲花那略带苦涩的清香,以及……希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