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是赵南星!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身形单薄,脸色在灼热的阳光下显得更加苍白。他没有看李建军,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微微侧身,将李小满和她护着的母亲,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自己身后。他那双总是低垂着、带着怯懦和疏离的眼睛,此刻抬了起来,深潭般的瞳孔里,不再是完全的沉寂,而是翻滚着压抑的怒火和一种冰冷的锐利。

“李叔,” 赵南星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冰锥一样刺穿了周围的嘈杂,“东西是小满的。她说了,不给。” 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李建军脸上,没有丝毫退让,“硬抢,不好看。”

李建军被他突然的举动、冰冷的眼神和这直接了当的话震住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赵南星!你……你算哪根葱?!这是我们老李家的事!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插嘴?!”

“我不是葱,” 赵南星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只是看见有人要抢一个姑娘靠自己努力换来的东西,看不过眼。”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老太太和眼神躲闪的李启远,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充满讽刺的冷笑,“光宗耀祖,靠抢自家姐妹的东西?这祖宗的脸,怕是挂不住吧?”

“你……你个野种!你骂谁?!” 老太太被戳到痛处,气得跳脚,指着赵南星的鼻子破口大骂,“没爹没娘的野小子!滚回你的狗窝去!”

“我爹娘是没了,” 赵南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悲愤和尖锐,他猛地转向老太太,那双眼睛像淬了火的寒冰,“可他们教我,人活着,得讲理!得靠自己!不像有些人,仗着年纪大,辈分高,就胡搅蛮缠,把偏心当理讲,把不要脸当本事!” 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毫不留情地撕开了那层虚伪的面纱。

“你……你……” 老太太被他这从未有过的激烈言辞噎得直翻白眼,差点背过气去。

“南星哥……” 李小满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第一次如此激烈地为自己发声的赵南星,看着他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却依旧挺直的脊梁,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酸涩得发疼,却又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和力量。她不再仅仅是依靠他,而是感受到了并肩作战的勇气。她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紧紧站在赵南星身边,瘦弱的肩膀与他并立,目光坚定地迎向父亲和奶奶。

李建国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人,看着赵南星那毫不退缩的冰冷眼神,再看看气得直哆嗦的老娘,一股邪火夹杂着莫名的羞恼直冲头顶。他猛地将手里那份被扯得皱巴巴的书狠狠摔在炕桌上!

“好!好!翅膀都硬了!”他指着赵南星,又指指李小满,气得嘴唇哆嗦,“滚!都给我滚!有本事你们就滚出去!别指望老子再管你们!”

夕阳熔金,将棉纺厂锅炉房后那排废弃平房染上温暖的颜色。几株粗壮的葡萄藤爬满了简易的木架,浓密的叶子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凉荫。这里远离家属院的喧嚣,成了暂时的避风港。

赵南星蹲在墙角一个用砖头垒起的简易小灶旁,小心翼翼地拨弄着柴火。灶上架着一个熏得发黑的铝锅,里面翻滚着酸辣鲜香的汤汁,浮着白白胖胖的粉汤饺子,羊肉的香气混合着醋和辣椒的辛香,丝丝缕缕地飘散开来。

李小满坐在旁边一块磨平的石头上,膝盖上摊开日记本,手中的钢笔却久久没有落下。堂屋里那场风暴的余波还在她心中震荡,赵南星挡在她身前的身影,和他那句冰冷的“野种”的自陈,反复在她脑海中回放。心口像被细密的针扎着,不是为自己,是为他。

“野种……”她无意识地低喃出声,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她……说得那么难听……”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轻响。赵南星夹饺子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看向李小满。夕阳金色的光芒透过葡萄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映照着他眼中尚未完全平息的冷冽、深埋的痛楚,还有一丝在面对她时才悄然流露的、笨拙的柔和。

“她说的,是事实。”赵南星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结论。但李小满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被强行压下的波澜。“我爹娘,是没了。”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贺兰山在暮色中渐渐模糊的雄伟轮廓,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遥远而沉重的回响,“可他们教我,人活着,要站着,不能跪着。要讲理,不能欺软怕硬。”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李小满,眼神变得异常认真,像在确认某种信念,“我看见他们要欺负你,要抢你靠自己挣来的路……我,不能看着。”

他似乎在努力寻找更准确的词语来表达那份复杂而坚定的心意,嘴唇微动,最终化为一句朴素的肯定:“你……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值得走你自己的路,大学是你的路。”

“南星哥……”李小满听着他这番话,看着他眼中那份真挚的维护和笨拙却无比坚定的表达,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摊开的日记本上,迅速洇湿了纸页。她不是为自己的委屈,是为他长久以来背负的伤痛而心疼,也为他这份沉甸甸的、毫无保留的心意而深深感动。“谢谢你……”她哽咽着,声音颤抖,“真的……谢谢你……”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用力地点头。

赵南星看着她的眼泪,显得有些无措,浓黑的眉毛微微蹙起。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安慰的话,最终却只是笨拙地伸出筷子,在自己碗里仔细挑拣了一下,夹起一个最大、面皮最薄、馅料鼓胀得几乎要破出来的羊肉饺子,稳稳地放进了李小满面前的粗瓷碗里。

“……吃饺子。”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目光落在那个饱满的饺子上,“吃饱了,才有力气……”他抬起眼,看着她泪光闪烁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走你自己的路。”

这个简单的动作,这句朴实无华的话,却像一股汹涌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李小满心中所有的堤坝,淹没了所有残留的委屈和阴霾。她破涕为笑,用力地“嗯”了一声,夹起那个饱含着沉甸甸心意的饺子,吹了吹热气,大口咬了下去。酸辣滚烫的汤汁混合着羊肉的鲜香在口中爆开,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暖踏实的味道,顺着喉咙一直暖到了心底,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

两人没有再说话。赵南星也低头吃着自己碗里的饺子。李小满一边吃,一边偷偷抬眼看向他。夕阳的金辉温柔地笼罩着葡萄架下的方寸之地,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他紧抿的嘴角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些,不再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和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交织成一片宁静。这一刻,堂屋的咆哮、奶奶的咒骂、父亲的蛮横,仿佛都被这温暖的暮色和食物的香气隔绝在了遥远的世界之外。只剩下两颗在困境中互相靠近、彼此支撑的心,在葡萄叶的沙沙轻响中,跳动着同样坚定而温暖的节拍。

李小满擦干眼泪,在日记本崭新的一页上,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

八月十日,晴,酷热。路没锁,粉汤饺子酸辣滚烫,是守护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