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刻度在欧阳忘机的感知里变得浑浊不堪。距离他在小屋黑暗中独自枯坐思考“意义”的那个夜晚，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是他作为“欧阳忘机”这个十二岁学生的生涯里，最为煎熬的一段时光。他灵魂深处那76次轮回留下的烙印，其影响并未随着他努力适应而减弱，反而像潜伏的病毒，开始更精准地侵蚀他生活的每一个基础单元——学习。
对于普通学生来说，学习是掌握知识，是解题，是选择。但对于现在的欧阳忘机，每一次翻开书本、每一次走进教室、每一次拿起笔，都像是一场无声的预演，一个触发灵魂深处禁忌档案馆的开关。
尤其是那些选择题。
数学课上。
“这道题考查抛物线性质，选项如下，请思考后作答……”
老师在讲台上循循善诱。
黑板上的题目清晰简洁：
已知抛物线 y = ax² + bx + c 经过点(1, 3)且对称轴为 x = 2，则 a + b + c = ？ (A) 4 (B) 5 (C) 6 (D) 7
在同学沙沙的书写和低声讨论中，欧阳忘机凝视着那四个字母。
A, B, C, D——它们在他眼中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四股瞬间涌现的、扭曲缠绕的信息洪流。
选择A：
眼前景象：考试卷面，鲜红的扣分标记覆盖在选项A上。
同时闪现： 一个穿着陈旧白大褂、脸上刻满疲惫皱纹的中年“自己”——他头发凌乱，眼神布满血丝，站在一间灯光惨白的实验室里，面前是复杂冰冷的光学仪器和一屏屏闪烁出错代码的数据流。他看着那份考卷（不知为何出现在那里），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浸入骨髓的遗憾。他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的仪器外壳上，指节泛白，嘴唇无声地翕动，似乎在说：“如果基础再牢一点…当初那个错误…”
情绪反馈： 一股冰冷的、夹杂着懊悔与时间蹉跎感的巨大“遗憾”情绪，如同实质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欧阳忘机的心神。那不只是考试失误的沮丧，更像是人生某个关键岔路口因一步之差而步入绝境的沉重叹息。
选择B：
景象：答案正确标记，成绩略有提升。
同时闪现： 画面快速跳转。一个穿着笔挺西装、面容模糊却气场压抑的“自己”，正神色僵硬地在某个高层会议室里鞠躬道歉。投影仪上播放着失败的技术演示（画面残破，看不清具体内容）。那个“自己”抬起头时，眼底深处是深深的自责和失落，仿佛整个团队、无数人的努力都因为这一个技术难关（与抛物线模型核心算法关联？）未能突破而付诸东流。
情绪反馈： 沉重的责任感带来的失落与挫败感，混杂着对他人期望落空的愧疚。这份遗憾，指向未来可能的“辜负”。
选择C：
景象：成绩稳定，没有波澜。
同时闪现： 最模糊也最庞大。一个背影佝偻、坐在巨大落地窗前孤独远眺的“自己”。窗外是大片荒芜的废土或是冷漠的钢铁森林？那个背影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孤独和一种…因过于平凡、碌碌无为而导致的、对自身生命价值的终极虚无感。仿佛一辈子的时光就在无数个“稳定选项”中悄然溜走，回望时只剩一片苍白。
情绪反馈： 一种近乎绝望的、对未来毫无意义的巨大“遗憾”，沉重得让他几乎窒息。这是对自身可能性的浪费！
选择D：
景象：答案错误。
同时闪现： 画面最快也最混乱。他看到一个极其年轻的、意气风发的“自己”，正激动地对着什么蓝图高谈阔论。但紧接着画面崩裂，被数不清的猩红警告覆盖！数据流疯狂错乱，设备炸起火花！那个年轻的“自己”惊恐的脸庞被爆炸的光芒吞噬前一刻，绝望地望向源头——似乎指向某个核心原理的起点建模错误？
情绪反馈： 强烈的恐惧！失败带来的连锁爆炸！以及一种源于“根基性、方向性”错误的毁灭性懊悔！这份遗憾，带着毁灭一切的暴戾气息。
不是预兆未来事件，而是预载未来情感！ 四种选择，对应四种不同发展轨迹下的“自己”回望这一刻时，所传递来的、基于各自悲欢所沉淀的“遗憾”情绪！
他看到的不是答案的对错，而是选择之后，投射在某个平行“未来自我”身上的沉重生命痕迹！
焦虑让他坐立不安，而这份名叫“遗憾”的情绪，远比焦虑更加强大、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它是冰冷的铅块，是沼泽，是岁月沉淀下来的叹息，带着审判的力量，狠狠砸在他十二岁的神经上。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知道那些具体的场景、人物、失败原因是什么。他只能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的小船，被动地承受着来自不同“未来自己”的情绪海啸。这种遗憾不是针对他现在做出的决定，而是针对“过去”（即他现在选择的这一刻）没有做出“更好”选择的无力感。此刻的“错误”，在未来的某个节点，会被放大成足以改变人生轨迹的遗憾。
手中的笔像有千斤重。他无法落笔，僵立在原地，额头沁出冷汗，心跳如擂鼓。每一个字母都像通往不同地狱的大门，门后等候的，是未来某个版本的“自己”传递回来的、无声的、沉重的控诉——看，如果当初你选对了（或者避开了那个陷阱），我的人生/事业/心情就不会是这样了！
“欧阳忘机，怎么了？还没考虑好吗？”老师关切的声音将他从情感旋涡里暂时拉回。
“我……”他喉咙干涩，视线扫过那四个字母，那四股汹涌的“遗憾”情绪再次扑面而来。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在四种痛苦和沉重中选择了相对不那么“毁灭性”的一个（也许是C的“虚无感”？），颤抖着写下了一个潦草的字母。
但内心却一片冰冷麻木。选择完成的那一刻，他并没有轻松，反而像是背负了那个未来版本回望的哀伤目光。这个小小的选择题，仿佛消耗了他巨大的精神力量。
课堂如此，作业亦如此。每一个需要选择的节点——语文的主观题解读方式、英语的语法选项、历史的判断分析——都变成了折磨。他答题的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犹豫不决。卷面字迹变得潦草，思维连贯性支离破碎。原本中上游的成绩，如同失控的飞机般直线下坠。
这种变化，最终在期中考试的成绩单上得到了冰冷的确证。
班主任王老师拿着成绩单，面色凝重地走向欧阳忘机的座位。“欧阳忘机，”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教室，“课后，请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带上你的考卷。还有，”她的目光转向了座位表，“你的家长会后也需要单独留一下。”
几个同学发出细微的惊叹和窃窃私语，目光聚焦过来。
欧阳忘机低着头，盯着桌上摊开的、布满红色叉叉的数学试卷，鲜红的“37分”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没有抬头，也无需用那“弦外之音”去看。他已经能清晰“感知”到空气中弥漫的复杂射线：老师的失望（橙色）、同学的诧异（黄色）、还有即将到来的家长会……他仿佛已经“听”到了母亲看到成绩单那一刻瞬间拔高的血压和即将在办公室里爆发的压抑情绪（深红色警报闪烁）。
果然，放学后的办公室。
母亲匆匆赶来，身上还带着外面进来的湿冷气息（外面刚下过雨）。她看到儿子低头站着的瘦小身影，再看看老师递给她的成绩单和所有科目的试卷——一片惨不忍睹的红。
“忘机！”母亲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愤怒的边缘，“你解释一下！这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根本没好好学习？还是又……”她后面的话没说，显然是想起了车祸后可能的脑损伤后遗症，这让她脸色更加惨白。
老师在一旁讲着“上课精神状态很差”、“反应迟钝”、“错题多是低级错误”、“需要家长配合查找原因”。
欧阳忘机抬起头。他看到了母亲眼中强忍的泪水和汹涌的焦虑、担心、以及受伤的自责。他想解释，想说“不是这样的，我看到的东西太多了，太沉重了”，但那些话刚到喉咙口，就被脑海中自动浮现的恐怖“信息图谱”堵了回去：
实话实说（非人认知、预兆） -＞ 极端惊恐 -＞ 疯狂求医问药 -＞ 极高暴露风险（猩红如血）。
沉默 -＞ 母亲情绪崩溃爆发（深红） -＞ 家庭氛围恶化加剧。
推脱借口（贪玩、压力大） -＞ 带来更严格的监控和更深的误解（黄色继续累积）。
无论怎么选，指向未来的射线都缠绕着巨大的痛苦！他的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只挤出一句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他无法解释那份名为“遗憾”的沉重情绪。那是比成绩下滑更让他崩溃的根源，却也是他根本无法言说的秘密。
回到家。
压抑如影随形。
晚饭彻底不欢而散。母亲因为忧心和失望食欲全无，父亲几次想开口缓和气氛，看到儿子的样子和妻子的脸色，最终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桌上丰盛的饭菜渐渐冷掉，像一层无形的寒霜，覆盖了这个曾经温暖的小家。
争吵最终再次爆发。导火索是母亲控制不住的一句：“你这样下去怎么办？考不上好初中、好高中、好大学，以后怎么在社会上立足？怎么养活自己？！”
又是“将来”！这个词语像一把钥匙，瞬间拧开了欧阳忘机压抑的开关！
“够了！”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脸色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涨红，“你们知道什么？！你们知道我看到什么吗？！不是考不考得上大学！不是赚不赚钱！”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指向虚空，仿佛在对抗无形的敌人：
“我……我看到了……看到了很多个我！很多个未来的我！他们都很……都很……遗憾！特别遗憾！比考了零分还要难受一万倍的遗憾！因为他们觉得过去选错了路！因为我……我现在每一个小小的选择，后面都会变成一个……一个……让他们那么难受的理由！”
他的话颠三倒四，带着孩子的语无伦次，却爆发式地宣泄出那份深埋在心底、压垮他精神的重量——“遗憾”的重担！
父亲皱眉，母亲愣住，眼神由愤怒转为更深的不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儿子的精神状态似乎真的出了大问题？难道是车祸后遗症？或者心理压力太大出现幻觉了？
欧阳忘机看着父母脸上那混杂着不解、焦虑、甚至恐惧的表情，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哀。他无法解释清楚！他甚至说不明白那种情绪到底是什么！这比任何责骂都更让他难受。
“我……”他声音陡然弱了下去，所有的愤怒和爆发瞬间塌陷，只剩下浓浓的疲惫和一种无法排解的孤独，“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以后的我……像他们那样……”他指着自己的心脏位置，“这里……空荡荡的……很难受……”
他不再看父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失魂落魄地转身，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越来越熟悉、也越来越像囚笼般的小屋。
“忘机！”母亲担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父亲的声音也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等等！说清楚！什么空荡荡？”
但他没有回头。他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一个可以暂时隔绝那些未来的哀鸣和当下烦恼的地方。也许只有那里，才能让他稍微喘一口气，思考一下该如何对抗这份来自“未来自己”的、无形却沉重无比的“遗憾诅咒”。
“咔哒。”
门锁落下。
比关门声更响的，是他心中沉重的叹息。
他靠在门后，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黑暗中，没有青蓝轮盘闪烁。只有那些源自不同“未来自己”的、名为“遗憾”的、沉重而模糊的回响，在他的灵魂深处一遍遍盘旋、缠绕。
像无形的幽灵。像不散的诅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