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竹舍内,时间仿佛骤然凝固。

玉流霜那万年冰封的眸中,震惊如雷霆炸开的寒光在瞬间亮如星辰后,又如退潮般迅速收敛、平息,重新冻结为深不可测的幽暗冰湖。

指腹间那道细若发丝的伤痕在她收回剑指的瞬间便已消失无踪,那滴凝聚的血珠也似被无形的寒意冻噬,化为尘埃散去。

她定定地看着矮榻上依旧沉睡、对生死一瞬毫无所觉的婴儿。

方才识海深处那轰然竖起的意志壁障…

并非功法凝聚,而是根植于灵魂血髓深处、经万劫千世反复磨砺而成的本能烙印。

那是一种刻入神魂、宁可自我崩解也永不屈服的底色!

玉流霜的目光第一次如此长时间的、纯粹地专注于夙晏旻。

并非之前那种审视胚材的冰冷目光,而是在探究一卷染血的古老战图,其上蕴含着难以磨灭的杀伐烙印。

“灵魂…有骨。”

冰冷的嗓音在竹舍内响起,如同薄刃刮过玄冰。

依旧是陈述,只是这陈述之中,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近乎认可的复杂情绪。

不是天赋根骨,不是魂魄强度,而是“骨”!

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不可摧毁的质地!

竹舍另一角,一直静如幽兰的云渺缈不知何时已悄然起身。

她并未阻止,也未曾流露出丝毫担忧。

此刻,看着玉流霜指尖消散的血痕和那骤然深邃的目光,她温润的眉眼间似乎有微澜漾过。

“天授命格,”云渺缈的声音平和依旧,带着抚平一切的润泽,“却也…劫数重重。此骨若成,可承大道之重。”

玉流霜的目光终于从夙晏旻身上移开,如同锋锐的剑锋缓缓归入无形剑鞘。

那股冻结竹舍灵气的冰寒也悄然消融。她没有回应云渺缈的话语,只是再次看了一眼那沉睡的婴儿,仿佛要将刚才刹那感受到的灵魂烙印刻录心底。

下一瞬——

玉流霜的身影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石子,悄然扭曲、淡化,瞬息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从未出现,只有那骤然冰冷的空气和案头山桃花蕊尖上凝出的一粒细小霜花,证明着她存在过的痕迹。

她离去的方式向来如此干脆。

“劫数重重…”云渺缈低低重复了一句,声音很轻。

她重新坐回蒲团,玉指轻轻拂过矮榻边缘温润的竹木,眼神落在夙晏旻身上,温暖中带上了一丝悠长岁月的深意。

“那便在这…洗去劫尘。”

竹舍内再次恢复宁静。

只剩下云渺缈清浅如兰的吐纳声,和矮榻上婴儿那安稳细长的呼吸声交织回响。

灵气雾气重新开始如柔纱般萦绕、弥散。

案头陶瓶里那支含苞山桃,花萼悄然撑开了一丝更明显的缝隙,露出内里一点鲜嫩欲滴的嫣红。

光阴无声流逝。

矮榻之上,如同陷入永恒安眠的小小身躯,沉睡得如同归璞的玉胎。

然而云渺缈指尖那引动灵气的琴韵再次无声流淌开来时,夙晏旻那自然置于锦被一侧、原本蜷缩的右手小指,极其微弱的、不易察觉地轻轻颤了一下。

那颤抖轻微得如同冰面下鱼儿的吐息。

但那却是漫长无光沉眠之后——

第一缕真正萌发的生机。

灵气蕴成的雾纱在竹舍内无声流淌,汇聚成涓流,缠绕着矮榻上那沉睡的小小身躯。

云渺缈的琴韵温润如同摇篮曲,催动着生命能量的修补与融合。

又不知多少日月于无声中流转。

终于——

覆盖在矮榻上的那条薄如蝉翼的银丝绒毯下,那个蜷缩着沉睡了不知多久的小小躯体,有了更明显的动静。

覆盖在紧闭双眼上的长长睫羽,如同栖息在雪山之巅的蝶翅,历经风霜后终于感到了复苏的暖意,极其缓慢、极其滞涩地……轻轻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一下。

每一次颤动,都牵引着细嫩的肌理。眼皮下的眼球似乎感受到了久违的光,开始有轻微的滚动。

然后——

那蝶翼般的睫毛,终于艰难地掀起了一道极其微小的缝隙!

混沌的光线带着水雾般的朦胧感,刺入沉寂了不知多久的黑暗世界。

竹舍内很安静,灵气氤氲的光晕在静谧中流淌。

案头的陶瓶,那支山桃的花苞已经悄然绽放了大半,露出内里娇嫩粉蕊,映着灵光,如同凝固的烟霞。

夙晏旻小小的眼睑挣扎着,那初启的眼缝极其缓慢地张开了一线。

迷蒙的视野从一片模糊的光晕,渐渐聚拢了一些。

映入眼底的,首先是屋顶垂下的、带着时光纹理的竹梁,交织着朦胧的灵光雾气。紧接着,视线艰难地向下移动一点点……

他看到了一片温润的天青色。

像黎明前雨洗过的天空,上面织绣着奇异的、如同云雾又像奔跑走兽的暗金色纹路,古朴又华丽。

是覆盖他的锦被。

再一点…一点吃力地偏移视线…

他看到了静坐在榻边蒲团上的身影。

一袭黛青色罗裳,朦朦胧胧地融在竹舍幽静的光影里,似远山的烟雾缭绕。

墨色如瀑的长发松松挽着,垂下几缕在颊边。

看不清容颜,只觉得那身影温润安静,如同山间古玉,散发着令人心安的气息。尤其那双搁在膝上、玉色荧然的手,仿佛蕴着春天所有的暖意和生机。

云渺缈在夙晏旻睫羽微颤的第一瞬间便已察觉。

她停止了抚琴引灵的韵律,静默无声,宛如一尊含笑的玉雕,任由那初生的稚瞳懵懂地、艰难地审视着眼前这个全然陌生、却又宁静到神圣的小小世界。

夙晏旻的意识如同被无数沉重冰渣封冻的溪流,艰难地尝试凝聚、流动。

外界的信息碎片般涌入迟钝的感知:那流淌的灵雾的光,竹木纹理,锦缎上的云纹…

那温润如玉的身影…

没有恐慌,没有喧嚣,只有一种奇异的、被包裹的暖意和…

安全。

他想转动头,看一看身侧的窗棂外是否也有光影。

这个念头刚刚萌生,脖颈稚嫩的肌肉根本无法支撑头颅细微的转动。

一股难以抗拒的沉重疲惫如同潮水,瞬间从四肢百骸深处翻涌上来,无情地淹没了那初初萌发的一点点清明。

刚睁开一线、映着迷离光影的眼瞳,在疲惫的潮涌下,抵抗般地闪烁了一下,最终还是如同耗尽灯油的烛火,缓缓…缓缓地…再度闭合。

微弱的呼吸再次变得绵长平稳。

短暂的苏醒,仿佛只是沉漫长夜中一次意外跌落的梦境碎片。

但那双稚瞳中初开一线时映入的静谧天青色、温润黛青身影和流淌的灵光,已成为他混乱冰封记忆深处,第一抹带着温度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