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停了三天,神都的空气并未因此清爽几分。沉甸甸的水汽淤积在街巷深处,混杂着淤泥的腥味、人群的汗味,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被连日曝晒后从角落缝隙里蒸腾出来的陈旧气息,形成一股粘腻滞重的闷热,紧紧糊在人的口鼻上。日头悬在灰白的天幕上,光芒刺眼,却驱不散这层无处不在的湿闷。

刑部提刑司角落那间狭小值房里,门窗洞开,也未能带来多少凉意。裴隐只穿着素色的中衣,外罩的深青色官服随意搭在椅背上。他伏在堆满卷宗、证物袋的木案前,案头一盏油灯在午后也点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他面前摊开的东西。

一块半干的暗红色泥块,被小心地摊在油纸上,边缘已有些干裂卷曲。旁边是同样摊开的油纸包,里面是更细碎的红泥粉末。裴隐用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专注地拨弄着泥块,试图从那些细微的颗粒中分辨出更多信息。另一张纸上,则用炭笔仔细描绘着那根从朱雀桥女尸小指上解下的红绳——它的缠绕方式、绳结的样式、以及那异常纯正到近乎妖异的色泽。细绳本身被收在一个寸许长的细竹筒里,竹筒口用蜡封着。

汗水沿着裴隐的鬓角滑下,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描绘红绳的炭笔稿上,晕开一小团模糊的墨迹。他抬手用袖子抹去,动作有些粗暴,目光却始终未离案上的物证,眉头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大人!裴大人!”

值房的门被猛地撞开,一个粗嘎变调的声音带着惊惶直冲进来,瞬间打破了值房里沉闷的寂静。来人是个穿着粗布短褂、敞着怀的汉子,跑得满头大汗,脸色煞白,正是三天前在朱雀桥下值守、发现尸首的那名年轻差役王五。

裴隐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锋出鞘。

王五扶着门框大口喘气,手指着外面,像是被无形的恐惧扼住了喉咙:“又…又…又死了一个!画…画舫!脸…脸皮也没了!跟…跟朱雀桥那个…一模一样!”

“哗啦”一声,裴隐霍然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他一把抓起椅背上的官服,动作快得带风,边往外疾走边往身上套:“在哪条河?哪艘画舫?人还在吗?”

“在!在!在秦淮河靠东水关码头那边…‘翠云轩’!人…人还在上面!”王五跟在后面,跑得踉踉跄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报信的是漕帮的人…吓…吓得不轻…”

裴隐冲出值房,刺目的阳光让他下意识眯了下眼,但脚步丝毫未停。他冲着提刑司院子里几个当值的差役厉声喝道:“立刻去仵作房,请苏芷苏医官!让她带齐家伙,速去东水关翠云轩画舫!备马!”

说完,他自己已率先冲向刑部侧门拴马桩。那匹常骑的、毛色不甚光亮的棕色役马被他一把扯开缰绳,翻身而上,动作一气呵成,马鞭在空中炸开一声脆响,惊得院中众人一哆嗦。棕马吃痛,撒开四蹄,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刑部侧门,冲入神都午后拥挤喧闹的街市。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嘚嘚”声,行人商贩纷纷惊呼避让,扬起一片尘土和咒骂。

裴隐伏在马背上,官袍的衣摆被风扯得笔直,猎猎作响。他紧抿着唇,下颌绷出冷硬的线条,眼神穿过涌动的人潮,直刺向秦淮河的方向。三天。仅仅三天!凶徒的狂妄与残忍,远超他的预估。那根诡异的红绳,那抹刺目的红泥,尚未理出头绪,新的血案便已迫不及待地再次上演,如同一个冰冷而充满恶意的挑衅。

* * *

秦淮河的水,在午后骄阳的蒸腾下,泛着一层油腻腻的光泽,缓慢地流淌。两岸垂柳的枝条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丝绦垂入浑浊的水中。平日里丝竹盈耳、笑语喧阗的画舫游船,此刻都远远地避开了东水关码头附近的水域,只有一艘装饰华丽的三层画舫孤零零地泊在岸边,像一座漂浮的、不祥的孤岛。那便是“翠云轩”。

画舫周围已被漕帮的几条小船和闻讯赶来的巡城司兵丁围住,嘈嘈切切的人声隔着水面传来,充满了惊疑和恐慌。码头上更是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嗡嗡声汇聚成一片令人烦躁的声浪。

裴隐的马刚冲到码头石阶边,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敞着酱紫色绸褂的壮汉便急步迎了上来,正是漕帮在神都东城一带的小头目,鲁大。他脸上惯有的江湖气此刻被一种混杂着惊惧和后怕的神色取代,额头上全是汗。

“裴大人!您可来了!”鲁大粗声喊着,声音却有点发虚,“在…在顶楼!天字号雅间!娘的…邪了门了!我手下两个兄弟上去送酒水,推门一看…魂都吓飞了!”

裴隐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抛给一个跟上来的巡城司兵丁,脚步丝毫不停,径直踏上连接码头与画舫的宽大跳板。跳板在他脚下发出吱呀的呻吟。鲁大连忙跟上,嘴里还在叨叨:“…穿得花里胡哨的…脸…脸皮也没了!就那么坐着…对着镜子!他娘的…跟唱戏似的…”

画舫内部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脂粉香、酒气和一种食物腐败的甜腻混合气味。底舱和中层空无一人,静得可怕,只有他们急促的脚步声在雕梁画栋间回荡,显得格外空洞。沿着铺着红毯的楼梯快步登上顶楼,一股更浓烈的、带着铁锈般腥甜的气味便扑面而来,混杂在残留的熏香里,令人作呕。

天字号雅间的门虚掩着,两个漕帮的汉子脸色惨白地守在门外,身体僵硬,眼神发直,显然惊吓过度。看到鲁大和裴隐上来,才像找到主心骨般稍稍活泛了一点。

裴隐没有犹豫,一把推开了那扇描金绘彩的门扉。

首先闯入视野的,是那面巨大的、镶嵌着螺钿的落地铜镜。镜面光洁,清晰地映照出雅间内的景象,也映照出那个坐在镜前紫檀木圆凳上的“人”。

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比朱雀桥下那具尸体更为华丽、更为夸张的戏服。水蓝色的绸缎底子上,用金丝银线盘绣着大朵大朵盛放的莲花,层层叠叠,几乎覆盖了整个前襟和广袖。衣领高耸,边缘缀满了细小的珍珠和琉璃珠子,在从雕花窗棂透进来的光线下,折射出炫目的、近乎妖异的光彩。头上戴着繁复的点翠头面,凤钗珠花插了满头,流苏垂落肩头。

而那张正对着铜镜的脸……同样是一片血肉模糊的空洞。剥得异常“干净”,甚至比朱雀桥下的女尸更为“彻底”,几乎看不到任何残留的皮肤组织,只有暗红色的肌肉纹理和森白的颧骨轮廓,在铜镜的映照下,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对称。空洞的眼窝里没有眼珠,只有两团凝固的、深褐色的血块,死死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她的坐姿被精心摆弄过。脊背挺得笔直,头颅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微微扬起的角度对着镜子,仿佛正在揽镜自照,顾盼生姿。一只手臂优雅地抬起,纤长却毫无血色的手指,正做出一个拈着兰花指、轻点鬓角的姿态,凝固在冰冷的空气中。另一只手则自然地垂放在并拢的膝上。

最刺眼的,是她右手的小指上,同样缠绕着一根细细的红绳!那红绳的颜色、粗细、打结的方式,与朱雀桥女尸身上的一模一样!像一道无法忽视的、猩红的烙印,钉在这恐怖的画面之上。

整个雅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奇异的、类似药草的苦涩气息。雅间内陈设奢华,紫檀木的桌椅,铺着锦缎的软榻,精致的博古架上摆着瓷器古玩,桌上还有未撤下的残羹冷炙和半壶酒。一切都显示着这里不久前的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与眼前这具被精心装扮、摆布成唱戏姿态的无面尸骸,形成了地狱般的荒诞反差。

裴隐的目光如同最冰冷的探针,瞬间扫过整个现场:尸体与铜镜的距离、圆凳的位置、地面的痕迹、窗户的开闭状态…最后,死死地钉在那张失去面皮、正对着镜子的脸上,以及那根缠绕在指间的红绳。

又是红绳!又是戏服!又是剥皮!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更深的警惕,从裴隐心底猛然窜起。这绝非巧合,更非模仿!凶手在展示,在宣告,在用这种极端残忍而富有仪式感的方式,彰显着他的存在和他的“作品”!三天,仅仅三天!他的狂妄和效率,令人胆寒。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抬步走进这血腥弥漫的华丽囚笼。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凝固的“表演”。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尸体的恐怖面容上,而是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开始一寸寸地检视:尸体颈部的姿态是否自然?肩部承受头面和沉重戏服的着力点?手臂抬起的高度和角度是否真能由尸僵维持?衣物上的褶皱是否有外力拉扯的痕迹?指尖红绳缠绕的松紧程度…

他走到尸体侧面,俯下身,凑近那血淋淋的头颅。浓烈的血腥气和药草苦涩味直冲鼻腔。他屏住呼吸,目光聚焦在颈部剥皮创口的边缘。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细,也更加心惊。

切口边缘光滑得惊人!皮肤与皮下组织的分离处,几乎形成了一条笔直的、细微的暗红色线条。没有反复切割的毛糙感,没有犹豫的顿挫,甚至连筋膜被切断的茬口都显得异常整齐。这需要何等的稳定、何等的冷静、以及对皮肉纹理走向何等精熟的了解?绝非寻常屠夫或刽子手所能做到!这更像是一个追求极致“完美”的工匠,在进行一项残酷的“艺术”创作!

“手法…更精进了。”一个清冽平静的女声在裴隐身后响起,打破了雅间内死一般的寂静。

裴隐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苏芷到了。她总是这么快,也总是如此直接。

苏芷提着她的藤木药箱,无声地走了进来。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脸上戴着自制的、浸过药汁的素纱面巾,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寒潭的眼睛。她对满室的血腥和那具恐怖的尸体视若无睹,目光径直落在裴隐正在检视的颈部伤口上,眼中闪过一丝极其专业的亮光。

“朱雀桥下的切口,边缘虽也整齐,但细看之下,仍有几处微小的、因受力不均导致的浅层撕裂。”苏芷走到裴隐身侧,同样俯下身,从药箱里取出一柄更小的、带弧度的银质薄刃探针,动作稳定而精准地轻轻拨开伤口边缘的一小片筋膜组织,让裴隐能看得更清楚,“这里,真皮层与浅层表情肌的分离线,几乎是沿着肌肉的自然纹理走行的,下刀的角度和力道控制得妙到毫巅。剥离得…异常‘干净’,最大限度地减少了不必要的组织损伤和出血。”

她的声音透过面巾,带着一种奇特的金属般的质感,冰冷地剖析着这令人发指的技艺:“凶手在进步。或者说…他在追求某种‘剥离’的极致完美。这绝非单纯的杀人灭口或毁尸灭迹,剥皮本身,对他而言,很可能就是目的的一部分,甚至是…享受的一部分。”

裴隐的心沉得更深。一个追求“完美剥皮”的凶徒,其危险性远超一个普通的变态杀人狂。这意味着他冷静、理智、极具耐心,并且拥有强大的心理素质和精深的技艺。这种人,更难预测,也更难对付。

“死亡时间?”裴隐沉声问。

苏芷的目光从伤口移开,开始仔细检查尸体的尸僵、尸斑情况,又小心地探查了尸体的口腔和眼窝深处(尽管那里只剩下凝固的血块)。她取出一根特制的空心银针,刺入尸体的右下腹,抽取了少量尚未凝固的血液和腹腔液,凑近鼻端极其轻微地嗅闻了一下,又仔细观察了液体的颜色和粘稠度。

“尸僵已发展至全身,强度中等。角膜完全浑浊。腹腔液有轻微腐败气味,但未产生明显尸绿。”她直起身,目光扫过雅间内尚有余温的炭盆和密闭的环境,“结合环境温度,死亡时间应在昨夜子时前后,不超过四个时辰。”

子时!距离现在不过几个时辰!凶手很可能是在画舫依旧笙歌宴饮之时,或者宾客刚刚散去、余温未消之际下的手!其胆大妄为,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死因?”裴隐追问,目光锐利地扫过尸体华丽的戏服,试图寻找可能的创口。

“表面未见明显致命外伤。”苏芷的眉头第一次微微蹙起,似乎也遇到了难题。她示意裴隐帮忙,两人极其小心地将尸体身上那件沉重华丽的戏服前襟轻轻掀开一角。里面是素色的中衣,同样被血液浸染了大片。

当苏芷用薄刃小心地割开中衣前襟时,裴隐的眼神骤然一凝。

在尸体心口偏左的位置,赫然有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小点!若非周围皮肤因失血而显得格外苍白,几乎会被忽略。

苏芷立刻用银质探针极其精准地刺入那个小点,探针进入的深度很浅,大约只有半寸。她缓缓抽出探针,针尖上沾染了极其微量的、颜色略深的粘稠物,并非纯粹的血液。

“创口极细,边缘无撕裂,是锐利细锥状物瞬间刺入所致。”苏芷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深度…恰好刺破心包,伤及左心室外膜,引发出血。但出血量…按理说,并不足以立刻致命。”她凑近针尖上的粘稠物,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又用指尖沾取一点,在指腹间捻开,仔细观察其性状和拉丝程度。

“有苦杏仁的微涩…还有…一丝极其淡薄的腥甜。”她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无比,“是混合毒素!见血封喉的剧毒!凶手是先以极精准的手法,用细锥刺破心包,造成剧痛和局部内出血,同时将毒物直接注入心包腔内!毒性随心脏搏动瞬间扩散至全身!这才是真正的致死原因!”

先以精妙手法制造足以瞬间制服受害者的剧痛和内创,再注入致命毒素!这已不仅仅是残忍,更是一种冷酷到极致的“效率”和“控制”!

“好狠辣…好精准的手段!”一个略显沙哑、带着江湖气的男声突然在雅间门口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诧。

裴隐和苏芷同时回头。

门口不知何时斜倚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约莫三十上下,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靛蓝色劲装,腰束皮带,脚蹬快靴。头发随意地用一根布带束在脑后,露出线条硬朗、带着几分风霜之色的脸庞。他抱臂而立,身形挺拔如松,眼神却锐利如鹰,此刻正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屋内的尸体和裴隐二人,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玩味的弧度。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斜挎着的一柄样式古拙的长刀,刀柄缠绕的皮绳已被磨得油亮。

“燕赤云?”裴隐微微挑眉。此人正是神都黑市和江湖消息颇为灵通的赏金猎人,行事亦正亦邪,裴隐曾因一桩旧案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也算知晓其名号。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裴主事,苏医官,久违。”燕赤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眼神却依旧锐利地扫过那根缠绕在尸体小指上的红绳,脸上的玩味之色瞬间收敛,变得凝重起来,“看来我来的不算晚。这东西…”他用下巴点了点红绳,“‘牵丝傀线’。黑市‘千机阁’独家秘制的玩意儿,贵得要命,韧如牛筋,水火难侵,专供一些玩提线傀儡的偏门行当或者…某些见不得光的手艺人。”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裴隐,带着一丝探询:“连着两桩,都是这路数?剥皮、戏服、傀线…啧啧,这可不是一般的仇杀情杀,裴主事,您这是撞上‘行家’了。而且是个…追求‘完美’的行家。”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江湖人对同类危险气息的敏锐直觉。

裴隐的心猛地一沉。千机阁!牵丝傀线!燕赤云的话,瞬间将这条诡异的红绳与一个明确的地点、一个可能的来源联系起来!这绝非民间谣传的“妖祟”,而是实实在在的人为,是技艺精湛、心狠手辣、且有明确渠道获取特殊工具的凶徒!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刻意拔高的嗓音从楼下传来,打破了顶楼的凝重气氛。

“让开!都让开!刑部办案,闲杂人等回避!”声音尖锐,透着官腔。

很快,一个穿着深蓝色绸面便服、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带着两名皂隶,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雅间门口。正是刑部右侍郎赵衍的心腹长随,赵安。他显然是一路小跑赶来,额头上全是汗,脸上带着惯有的倨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当他看清雅间内的景象——那对镜梳妆的无面女尸、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以及裴隐、苏芷、燕赤云三人凝重的神情时,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裴…裴主事!”赵安强自镇定,目光避开尸体,落在裴隐身上,语气带着一丝急促和不易察觉的指责,“这…这又是怎么回事?光天化日…天子脚下!还是这等…这等骇人听闻的凶案!赵大人震怒!命小的即刻来问,裴主事您…您到底有没有个章程?这神都的百姓,可都看着呢!流言蜚语,都快把天捅破了!”

他故意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明显的暗示和施压:“大人说了,此等‘妖祟’连环凶案,影响极其恶劣!若裴主事力有不逮,刑部…刑部也不是没有能人接手!当务之急,是尽快结案,平息物议!切莫…切莫因小失大,纠缠些细枝末节,耽误了朝廷安抚民心的大事啊!”

赵安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雅间内本就凝重的空气。裴隐缓缓转过身,官袍的下摆还沾染着方才勘验时蹭上的细微血点。他没有立刻回应赵安的诘问与威胁,目光沉静得如同深潭,越过赵安,落在那具穿着华丽戏服、对着铜镜、指缠红绳的无面尸体上。

三天。两具尸体。同样的手法,同样的仪式感,同样的挑衅。剥皮的技艺,一次比一次“完美”。红绳指向了黑市千机阁。燕赤云的出现带来了关键信息。而赵侍郎那边传来的,却是急于盖棺定论、甚至不惜以“妖祟”定性的政治压力。

一股无形的网,带着血腥味和权力的冰冷,正从四面八方悄然收紧。

裴隐的目光最终落回赵安那张因紧张和故作威严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上。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雅间内粘稠的血腥气和赵安话语中的威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力量:

“妖祟?”裴隐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目光锐利如刀锋刮过赵安的脸,“赵管事,回去禀告赵大人。这世上,比妖祟更骇人的,是人心。比鬼神更难测的,是人心里的那把刀。”

他不再看赵安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目光转向苏芷和燕赤云,沉声道:“苏医官,烦请再仔细查验,看能否发现毒物残留的具体种类和来源。燕兄,关于千机阁和这‘牵丝傀线’,烦请借一步说话。”

说完,他不再理会僵在门口的赵安,迈步走向雅间内那张摆放着残羹冷炙的紫檀木圆桌。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桌面——一个精致的螺钿镶嵌妆匣,半开着,里面散落着几件珠钗。裴隐伸出手,指尖在妆匣内衬的锦缎上缓缓摸索,动作沉稳而专注。

赵安被晾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看着裴隐沉静却蕴含着巨大压力的背影,以及苏芷、燕赤云同样无视他的存在、各自忙碌的身影,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好!裴主事,您…您的话,小的定当一字不落地回禀赵大人!”语气里充满了憋屈的愤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他猛地一甩袖子,带着两个同样噤若寒蝉的皂隶,转身匆匆下楼,脚步声带着仓皇的意味。

雅间内重新陷入一种紧绷的寂静,只有苏芷用银质工具拨弄伤口时细微的刮擦声。裴隐的手指在妆匣内衬的锦缎上移动,指尖的触感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滞涩感。他眼神一凝,指腹用力,在匣子内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小心翼翼地捻起锦缎的一角。

“嗤啦”一声极其轻微的布帛撕裂声。

一层薄薄的、颜色与内衬几乎一致的锦缎被掀开,露出了下面隐藏的一个极其狭小的夹层。夹层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发黄的纸。

裴隐将那张纸取出,小心地展开。

纸不大,质地坚韧,似乎是某种特制的皮纸。上面没有文字,只有墨线勾勒出的几幅极其古怪的图样——一个扭曲的人形,手脚关节处都画着诡异的符号;几根缠绕交错的线条,如同活物般虬结;还有一些类似祭祀器皿的轮廓,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异感。

图样的角落,用极其细小的篆体,写着三个字——《百戏考》。

一股寒意,比方才赵安的威胁更加冰冷彻骨,顺着裴隐的脊椎悄然爬升。这名字…他隐约记得,似乎在养父老仵作留下的那些蒙尘的旧书堆里瞥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