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繁华如同巨大的织锦,白日里金线银丝,光鲜亮丽。而当夕阳沉入西山,暮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浸透宣纸般洇开,那些被阳光掩盖的暗纹便悄然浮现、蔓延,勾勒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潜行于地下的世界轮廓。
城南,土地庙的残垣断壁在暮色里只剩下一个沉默的、佝偻的剪影。荒草萋萋,虫鸣唧唧,晚风带着泥土和衰败的气息。裴隐靠在一堵半塌的土墙阴影里,深灰色的粗布短打包裹着他挺拔却因伤痛而微显佝偻的身形。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幅度,生怕牵动左肩胛下方那被层层纱布包裹、却依旧如同埋着烧红烙铁的伤口。冷汗浸湿了内衫,紧贴着皮肤,带来粘腻的冰凉感。他闭着眼,似乎在假寐,但全身的肌肉却如同绷紧的弓弦,感知着周遭每一丝风吹草动。
脚步声。
极其轻微,踩在松软的腐殖土上,几乎被风声掩盖。却带着一种独特的、稳定的韵律感,如同踏着某种无声的鼓点,由远及近。
裴隐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穿透昏沉的暮色,精准地锁定在土地庙破败的门洞处。
燕赤云如同从暮色里分离出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依旧是那身半旧不新的靛蓝色劲装,古拙的长刀斜挎腰间,刀柄缠绳油亮。他脸上带着惯有的、几分玩味又几分探究的神情,双臂抱在胸前,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裴隐苍白的脸上和刻意掩饰却依旧能看出僵硬的左肩。
“唿哨吹得挺急,”燕赤云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江湖人特有的沙哑质感,在寂静的废墟里显得格外清晰,“看来裴大人是铁了心,要往那‘千机阁’的虎口里探一探了?”他的眼神扫过裴隐按在左肩的手,嘴角扯出一个说不清是嘲弄还是理解的弧度,“带着这么重的伤?够狠。”
裴隐没有理会他语气里的揶揄,直起身,动作牵扯伤处,让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声音带着重伤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燕兄既知千机阁,当知其规矩。牵丝傀线,源头在此。幽冥道的线索,也必藏于其中。”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锋,直视燕赤云,“我需要进去,拿到购买傀线者的记录。燕兄欠我一次。”
“欠?”燕赤云嗤笑一声,抱着的手臂放了下来,眼神里那点玩味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凶狠的认真,“裴大人,在染坊,我救你一命。在玲珑坊抢你那点泥巴,是我不地道,但我也没真伤着你。这一来一去,顶多算扯平。至于欠不欠……”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我燕赤云行走江湖,讲的是交易,是筹码。想进千机阁?想从‘鬼手’朱三爷嘴里撬东西?光靠一句‘欠’,不够。”
暮色四合,废墟间的阴影更加浓重。两人无声对峙,空气仿佛凝固。裴隐能清晰地感受到燕赤云身上散发出的、属于顶尖猎食者的危险气息,以及那毫不掩饰的、对等交易的要求。
“你想要什么?”裴隐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波澜。
燕赤云的目光在裴隐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评估他的价值,随即移开,望向土地庙后那一片被暮霭笼罩、屋舍低矮杂乱的贫民窟深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事成之后,告诉我,你在染缸底下,究竟‘看’到了什么。还有……”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你心口那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来路。”
裴隐的心猛地一沉!染缸濒死时的幻象,苏芷察觉到的“烙印”……这燕赤云,竟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些异常!他沉默片刻,迎着燕赤云探究的目光,缓缓道:“成交。”
没有多余的废话。燕赤云眼中精光一闪,咧嘴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得逞的野性:“爽快!跟我来!”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贫民窟深处走去,身影在残垣断壁间几个起落,便融入了更深的阴影里。
裴隐深吸一口气,强压下伤口的剧痛和翻涌的心绪,提气跟上。每一步都踏在泥泞或碎石遍布的小路上,每一次落脚都牵扯着伤处,带来钻心的钝痛。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渗入粗布衣领。他紧咬着牙关,将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跟上前面那个如同鬼魅般迅捷的身影上。
七拐八绕。狭窄逼仄的巷子如同迷宫,两侧是低矮破败的土坯房或木板屋,门窗紧闭,偶尔有昏黄的油灯光从缝隙里透出,映出里面模糊晃动的人影和压抑的咳嗽声。空气中弥漫着劣质油脂、腐败食物和人类排泄物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恶臭。燕赤云显然对这片区域了如指掌,他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在黑暗中精准地避开地上的污水坑和堆积的杂物。
最终,他在一条死胡同尽头、一堵看起来毫不起眼、爬满霉斑和藤蔓的土坯墙前停住脚步。墙根下堆满了废弃的破筐烂桶。
“到了。”燕赤云低声道,声音在狭窄的胡同里带着回音。他走到墙根,看似随意地用脚尖踢开几个破筐,露出后面一个半嵌入地下的、锈迹斑斑的铁栅栏。栅栏后是黑洞洞的、散发着浓烈潮气和土腥味的空间,像是一个废弃的地窖入口。
燕赤云蹲下身,没有去碰那铁栅栏,而是伸出右手食指,用指关节在栅栏旁边一块颜色略深的墙砖上,以一种极其独特的、三长两短的节奏,连续敲击了三次。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声音在死寂的胡同里异常清晰。
敲击声刚落,铁栅栏后面那片浓墨般的黑暗里,无声无息地亮起了两点幽幽的绿光!如同潜伏野兽的眼睛!紧接着,一个沙哑、干涩、仿佛砂纸摩擦铁锈的声音,从那黑暗深处飘了出来:
“路引?”
燕赤云从怀里摸出一枚半个巴掌大小、边缘磨损得厉害的黑铁令牌,令牌中央刻着一个扭曲的、如同无数线条纠缠而成的怪异符号。他将令牌从铁栅栏的缝隙中塞了进去。
黑暗中传来金属摩擦的轻微刮擦声,似乎有人在仔细查验令牌。片刻后,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追魂令’?稀客。规矩懂?”
“懂。”燕赤云言简意赅。
“赌注?”
“命。”燕赤云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亡命徒般的狠绝。
黑暗中沉默了片刻。随即,“咔哒”一声轻响,那扇沉重的铁栅栏,竟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了,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向下延伸的幽深洞口。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土腥、汗臭、劣质烟草、血腥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地下世界特有的、躁动而危险的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面涌出!
“请吧。”沙哑的声音如同幽灵低语。
燕赤云回头看了裴隐一眼,眼神示意跟上,随即毫不犹豫地矮身钻进了那黑暗的洞口。裴隐强忍着伤口被洞口边缘刮蹭带来的剧痛和那浓烈气息带来的窒息感,紧随其后。
洞口下方是一段陡峭、仅容一人通行的石阶,潮湿滑腻,散发着浓重的霉味。两侧粗糙的石壁上,每隔一段距离才嵌着一盏极其昏暗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浑浊的玻璃罩里跳跃,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石阶,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下行约莫二十余级,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空间,如同巨兽的腹腔,骤然呈现在眼前!
空气瞬间变得灼热而浑浊。巨大的石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柱身上刻满了扭曲怪异的浮雕和意义不明的符号。空间被分割成无数区域,人头攒动,声浪鼎沸!粗野的狂笑、绝望的嘶吼、骰子在骨盅里疯狂撞击的哗啦声、牌九拍击桌面的脆响、围观者震耳欲聋的喧嚣……无数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狂暴的、足以摧毁理智的声浪洪流!
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汗臭、烟草味、劣质酒气、脂粉香、以及一丝丝若有若无、却异常清晰的血腥气!光线主要来源于悬挂在穹顶和四周墙壁上的巨大牛油火盆,跳跃的火焰将整个空间映照得一片昏黄、迷离而扭曲。无数攒动的人影在火光下被拉扯成各种怪诞的形状,脸上充斥着贪婪、狂热、麻木或绝望的神情。
这里就是千机阁!神都地下黑市的核心,法外之地的枢纽!
裴隐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伤口的剧痛在这巨大的感官冲击下似乎被暂时压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警惕和寒意。他紧跟在燕赤云身后,如同怒海孤舟紧贴着唯一的礁石。燕赤云显然对这里轻车熟路,他高大的身影在拥挤混乱的人潮中如同劈开波浪的船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径直朝着空间最深处、最高耸、也最喧闹的区域走去。
越往里走,气氛越是狂热。赌注也越来越大。不再是金银铜钱,而是闪烁着幽光的宝石、古朴的玉器、甚至……活生生的人!一个巨大的铁笼里,两个赤膊上阵、浑身浴血的汉子正在徒手搏杀,周围挤满了疯狂下注、嘶声呐喊的看客。另一个角落,一个衣衫褴褛、眼神空洞的少女脖子上套着绳索,被当作赌注押在牌九桌上。
人间地狱!
终于,他们穿过这片疯狂的角斗区,来到一处相对独立的、由几根巨大石柱围拢而成的开阔地带。这里人声稍减,气氛却更加压抑、凝重。场地中央,是一个高出地面三尺、方圆数丈的巨大石台。石台表面刻着复杂的环形纹路,在火盆的映照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石台四周,围满了沉默的、眼神锐利的看客。他们的衣着各异,有江湖草莽的劲装,有商贾的绸缎,甚至还有穿着官靴、却刻意遮掩面容的人影。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石台中央。
那里,站着一个如同铁塔般的巨汉。身高近九尺,赤裸着肌肉虬结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疤痕,如同披着一件狰狞的铠甲。他下身只穿着一条宽大的皮裤,赤着双足,稳稳地钉在石台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闷的轰鸣。他双臂环抱,小山般的胸肌贲张起伏,一双铜铃般的眼睛里闪烁着野兽般凶残而嗜血的光芒,如同巡视领地的猛虎。他便是千机阁的守擂者——“铁山”雷豹!
石台边缘,靠近裴隐他们这边,站着一个干瘦的老者。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绸褂,身形佝偻,脸上皱纹堆叠,如同风干的橘子皮。一双浑浊的老眼半开半阖,仿佛随时会睡着。他左手端着一个紫砂小茶壶,右手捻着一串油亮的紫檀佛珠,慢悠悠地捻动着。正是千机阁明面上的话事人,绰号“鬼手”的朱三爷!
“下一场!‘追魂令’燕赤云,挑战‘铁山’雷豹!”一个尖锐如同金属摩擦的声音陡然响起,压过了场中的嘈杂。一个穿着黑色劲装、脸上带着青铜面具的司仪,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朱三爷身旁。
“哗——!”
场下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声浪!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刚刚走到台前的燕赤云身上!有惊诧,有好奇,有狂热,更多的是赤裸裸的、如同看死人般的怜悯和幸灾乐祸!挑战“铁山”?上一个这么干的人,骨头渣子都烂了!
朱三爷那半阖的老眼微微抬起一条缝隙,浑浊的目光在燕赤云和他身后的裴隐身上极其缓慢地扫过,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过。当他的目光掠过裴隐按在左肩的手和苍白的脸色时,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无声的嘲弄。随即,他眼皮又耷拉下去,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只是慢悠悠地啜了一口茶。
燕赤云对周围的喧嚣和目光视若无睹。他解下腰间的古拙长刀,随手抛给身后的裴隐。裴隐下意识地接住,入手沉重冰凉。燕赤云活动了一下脖颈和手腕,骨节发出清脆的爆响。他嘴角噙着一丝狂野的笑意,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石台中央那如同魔神般的巨汉。
“燕兄……”裴隐忍不住低声开口,声音带着担忧。这巨汉的气势,绝非易与之辈!燕赤云武功虽高,但带着自己这个累赘,又在对方的地盘……
燕赤云没有回头,只是抬起右手,对着裴隐的方向,极其随意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摆了摆。那是一个“无需多言”的手势。随即,他脚下猛地一踏地面,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一股惨烈的、一往无前的气势,凌空跃上了那冰冷的石台!
“吼——!”
看到挑战者上台,“铁山”雷豹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震得近处看客耳膜生疼!他双臂张开,虬结的肌肉如同铁块般贲张,一步踏出,沉重的脚步让整个石台都仿佛微微震动!他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如同发狂的犀牛,带着碾压一切的气势,朝着刚刚落地的燕赤云狂冲而来!蒲扇般的大手带着撕裂空气的啸音,直抓燕赤云的头顶!那力量,足以将顽石捏碎!
劲风扑面!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死亡的压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石台!
裴隐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握着刀柄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面对这足以开碑裂石的恐怖一击,燕赤云眼中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爆发出更加炽烈的战意!他不退反进!就在那巨掌即将拍落头顶的刹那,他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灵蛇,猛地向侧面一滑!动作快如鬼魅,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雷霆万钧的一抓!同时,他右手五指并拢如刀,灌注了全身真力,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如同毒蛇吐信,狠狠戳向雷豹那毫无防备的肋下软肋!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肉体撞击声!
燕赤云那足以洞穿木板的指刀,结结实实地戳在了雷豹的肋骨上!然而,预想中骨骼碎裂的声音并未传来!那感觉,竟如同戳在了一块包裹着牛皮的生铁上!巨大的反震力顺着指尖传来,震得燕赤云手臂一阵酸麻!
雷豹只是身体微微一晃,肋下皮肤上留下一个清晰的白印!他铜铃般的巨眼中闪过一丝暴虐的残忍,蒲扇般的大手变抓为扫,带着更加狂猛的力道,如同钢鞭般横扫燕赤云的腰腹!
燕赤云瞳孔骤缩!好强的横练硬功!他双脚猛地蹬地,身体如同被狂风吹起的落叶,向后急飘!巨掌带起的劲风擦着他的衣襟掠过,刮得皮肤生疼!
“吼!”雷豹一击落空,更加狂暴!他双拳如同两柄攻城巨锤,带着沉闷的风雷之声,毫无章法却力大势沉,对着燕赤云展开了狂风暴雨般的碾压式进攻!整个石台仿佛都在他沉重的脚步下呻吟!拳风激荡,吹得四周火盆的火焰疯狂摇曳!
燕赤云的身形如同鬼魅,在狭小的石台上辗转腾挪,一次次险之又险地避开那足以致命的巨拳。他不再硬碰,而是利用远超对方的灵活和速度,不断寻找机会,指、掌、拳、肘如同疾风骤雨,精准地击打在雷豹的关节、穴位、太阳穴、咽喉等要害之处!
“砰!砰!砰!啪!啪!”
密集的撞击声如同雨打芭蕉,在石台上爆响!
然而,雷豹那身横练硬功实在太过惊人!燕赤云那足以开碑裂石的攻击落在他的要害上,竟只能留下浅浅的红印或白痕,根本无法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反而如同在给这头巨兽挠痒痒,更加激起了他的凶性!他的攻击越发狂暴,速度竟也在不断提升,巨大的拳头几次擦着燕赤云的衣角掠过,险象环生!
汗水迅速浸透了燕赤云的劲装,他的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伤口的痛楚和持续的剧烈闪避消耗着他的体力。而雷豹,却如同不知疲倦的战争机器,攻势越来越猛,巨大的身躯如同一座移动的山岳,将燕赤云逼得步步后退,眼看就要被逼到石台边缘!
台下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嘘声和幸灾乐祸的哄笑。朱三爷依旧慢悠悠地捻着佛珠,浑浊的老眼微微睁开一丝缝隙,看着场中如同困兽的燕赤云,嘴角那丝嘲弄的弧度似乎更明显了。
裴隐的心沉到了谷底。这样下去,燕赤云必败无疑!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神焦急地在混乱的场中搜寻,试图找到任何可能的机会……
就在燕赤云被逼到石台边缘,雷豹那足以开山裂石的一拳带着毁灭性的气势,直轰他面门的刹那!
燕赤云眼中陡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一股极其狂暴、近乎自毁般的气息,毫无征兆地从他身上猛然爆发出来!他全身的皮肤在瞬间泛起一层诡异的、如同烧红烙铁般的赤红色!裸露在外的脖颈、手臂上的血管根根贲张凸起,如同赤红色的蚯蚓在皮肤下疯狂蠕动!一股灼热的白气从他头顶蒸腾而起!
“燃血?!”台下有识货的看客失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燕赤云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野兽般的低沉嘶吼!他不闪不避,面对那轰向面门的巨拳,竟悍然抬起了同样变得赤红如火的右臂,五指箕张,不抓不挡,反而用掌心,朝着那比自己头颅还大的拳头,狠狠迎了上去!
以掌对拳!以血肉之躯,硬撼“铁山”的攻城巨锤!
“找死!”雷豹眼中凶光大盛,拳势更加狂猛!
电光火石间!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两座铁山相撞的恐怖巨响,在石台上猛然炸开!
肉眼可见的气浪以两人拳掌交击处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离得近的看客被吹得东倒西歪!石台表面刻画的环形纹路似乎都亮了一下!
雷豹那前冲的庞大身躯,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竟然猛地一滞!他那张凶残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愕表情!他感觉到一股沛然莫御、如同火山喷发般的狂暴力量,顺着对方的掌心,狠狠地灌入了自己的拳头、手臂!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骨裂声响起!
雷豹那如同巨柱般的右臂,竟以一个诡异的角度,猛地向后弯折!巨大的拳头无力地垂落下来!
“呃啊——!”雷豹发出一声痛苦而暴怒的嘶吼!
燕赤云同样不好受!他整条右臂的衣袖在瞬间被狂暴的力量震成了碎片!手臂皮肤上布满了细密的血珠!他身体剧震,脸色瞬间变得赤红如血,嘴角溢出一缕刺目的鲜血!但他眼中那狂野的战意却燃烧到了极致!
趁你病,要你命!
就在雷豹因剧痛和手臂折断而出现瞬间迟滞的刹那,燕赤云如同蓄势已久的毒蛇,身体猛地前窜!燃烧着赤红气血的左拳,如同出膛的炮弹,带着一往无前、玉石俱焚的惨烈气势,狠狠轰在了雷豹毫无防备的、剧烈起伏的胸口膻中穴上!
“噗——!”
雷豹那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攻城锤正面击中,猛地向后倒飞出去!口中喷出的鲜血在昏暗的火光下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他重重地摔在冰冷的石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激起一片灰尘!挣扎了几下,竟没能立刻爬起来!
整个地下空间,死一般寂静!
所有的喧嚣、狂笑、嘶吼,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无数道目光死死地盯着石台上那挺立着的、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归来的赤红身影,充满了极致的震撼和恐惧!
“追魂令……燕赤云……胜!”司仪那尖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死寂。
朱三爷捻动佛珠的手,第一次停了下来。他那双浑浊的老眼完全睁开,不再是之前的漠然和嘲弄,而是闪烁着一种极其复杂、如同鹰隼般锐利的光芒,深深地、带着一丝重新审视的意味,看向石台上剧烈喘息、却依旧挺直脊梁的燕赤云。
燕赤云缓缓放下微微颤抖、皮肤赤红未褪的拳头,抹去嘴角的血迹。他没有看倒地的雷豹,也没有看四周震惊的人群,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直射向石台边缘的朱三爷。
“朱三爷,”他的声音因为气血翻腾而有些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按千机阁的规矩,赢了守擂者,可向阁主提一个要求。”
朱三爷沉默了片刻,浑浊的目光在燕赤云和台下脸色苍白、紧握长刀的裴隐身上扫过,最终缓缓开口,声音干涩依旧,却少了那份慢悠悠的腔调:“你要什么?”
“一个月内,”燕赤云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所有购买‘牵丝傀线’的客人名单,以及……购买数量。”
朱三爷的眼皮微微跳了一下。他再次沉默,空气仿佛凝固。台下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这位地下巨擘的回应。
良久,朱三爷那干枯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出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毒蛇,清晰地钻进燕赤云和裴隐的耳中:
“名单,可以给你。”他浑浊的目光掠过裴隐按着左肩的手,又落到燕赤云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嘲弄,“不过……燕大侠,你那位朋友想知道的东西,老朽倒是可以免费奉告一句。”
他顿了顿,捻动了一下手中的佛珠,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来自九幽深处的低语:
“那些买‘线’的客人……他们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线。”
朱三爷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燕赤云,直接钉在了裴隐骤然紧缩的瞳孔深处,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他们要的……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