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殓房特有的阴冷混着刺鼻的石灰与劣质熏香气味,沉沉压在裴隐肩头。唯一的光源是苏芷案头那盏孤零零的牛角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柳三绝僵硬的尸身,将他颈间那道深可见骨的豁口映得愈发狰狞。火光与血腥似乎还粘在裴隐的官袍上,挥之不去。
苏芷的银刀在柳三绝肩胛的伤口边缘游走,刀刃小心地剔开一层青灰色的死肉。灯光下,那皮肉下的血管网纹路清晰得诡异,深紫色的脉络如同干涸的河床,固执地向周围蔓延。她用一把小巧的银钳,从伤口深处夹出一星几乎难以察觉的、凝固发黑的碎渣。
“看这里。”苏芷的声音绷得极紧,将银钳凑近灯焰。那点碎渣在热力下竟微微蠕动,渗出极淡的、带着铁锈甜腥的黑气。“透骨钉上的引毒只是钥匙,真正锁死他性命的是早就潜伏在血肉里的‘锁魂散’。”她放下银钳,拿起另一柄薄如柳叶的银刀,刀尖精准地划开尸身胃囊。一股难以形容的酸腐恶臭瞬间弥漫开来,混杂着杏仁的甜腻。苏芷面不改色,刀尖在黏稠的胃内容物中拨弄片刻,挑起几缕墨绿色的、半消化的植物纤维。
“锁魂草茎…七步蛇蜕…寒潭蟾衣…”她低声念着,每报出一个名字,脸色便沉一分。这些都是至阴至寒、生于绝域的奇毒之物。“四十九种阴毒,按特定次序和时辰喂服,深埋腑脏,寻常手段根本验不出。唯有气血被特定手法猛烈激发,或者…见血破皮,才会瞬间引发,锁心闭脉。下毒者算准了他今日必死。”她抬眼看向裴隐,灯光在她眼底跳动,“幽冥道…不仅是要他闭嘴,是要他死得‘恰到好处’,死在我们眼前,死成一个无法再开口的警告。”
裴隐沉默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半枚玉扣。冰凉坚硬的触感下,那个阴刻的“漕”字棱角分明,硌着他的指腹。漕?漕运?他脑中瞬间闪过陈砚案头堆积如山的旧档——三年前,也是运河开春疏浚之际,接连七名押运小吏离奇溺毙,卷宗最终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水鬼索命”的流言。这枚玉扣,莫非是沉船里捞出的陪葬?还是…某种信物?柳三绝一个戏班班主,如何能接触到千里之外的漕运秘辛?幽冥道的手,比他想象的伸得更长、更深。
“大人!”殓房沉重的木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穿堂冷风。书吏陈砚佝偻着背,脸色比死人好看不了多少,声音发颤,“赵…赵侍郎亲自带人来了!就在外头,要…要提走柳班主的尸身!”
话音未落,皮靴踏地的沉重声响已在门外走廊炸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赵衍那身三品大员的紫袍蟒纹在昏暗的光线下也透着一股迫人的气势,他身后跟着四名膀大腰圆的刑部差役,个个手按腰刀,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殓房内的一切。
“裴主事。”赵衍的声音不高,却像浸了冰水,目光在柳三绝的尸身上一掠而过,最终钉在裴隐脸上,“画皮案首恶伏诛,闹市凶杀,影响恶劣!尸身交由提刑司总库归档,此案…就此了结。后续安抚、善后事宜,自有本官处置。”他微微抬手,身后的差役立刻上前,就要动手抬尸。
“且慢!”裴隐一步挡在尸台前,身形并不高大,却如礁石般定在原地。他直视着赵衍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语气平静却毫无退意,“赵大人,此案尚有疑点未明。柳三绝非死于自刎,而是身中奇毒‘锁魂散’在先,此毒配制繁难,来源蹊跷,显系有人蓄意灭口!下官以为,当深挖毒源,追查幕后主使…”
“裴隐!”赵衍厉声打断,眼中寒光一闪,嘴角却扯出一丝近乎温和的假笑,“你年轻气盛,求功心切,本官明白。但妖祟之说,怪力乱神,岂可尽信?市井凶徒,为祸一方,如今伏法,便是天理昭彰!纠缠于虚无缥缈的‘毒’、‘幕后’,只会徒惹恐慌,动摇民心!”他向前逼近一步,声音压低,带着蛇一般的嘶嘶寒意,“听本官一句劝,见好就收。令师在天之灵,想必也不愿看你…步他后尘,执着于那些不该碰的东西,最后落得个…尸骨难存吧?”
最后一句,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裴隐心底。养父老仵作临终前呕血警告“速离神都”的景象瞬间撕裂记忆。他袖中的手猛地攥紧,玉扣坚硬的边缘几乎要嵌进掌心肉里。燕赤云按在腰间软剑剑柄上的手背青筋暴起,苏芷停下了手中的银刀,脸色煞白地看向裴隐。
殓房内死寂一片,只有牛角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差役们的手已经搭上了盖尸的白布边缘。
“大人教诲,下官铭记。”裴隐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微微侧身,让开了尸台前的位置,目光垂落在地面冰冷的青砖上,“只是…此毒凶险异常,尸身移送前,请容苏大夫再施一次金针,封住残毒,以免搬运时…污了总库的洁净,也…伤及无辜。”他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才的威胁从未入耳。
赵衍盯着他看了片刻,那目光像是要剥开皮肉直透骨髓。最终,他鼻腔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响,算是默许。
苏芷立刻上前,从药箱中取出最长的一排金针。她的手指稳定得可怕,针尖在灯光下闪着微芒。金针并非刺向尸身要穴,而是快如闪电般,精准地刺入柳三绝尚未完全僵硬的几处关节缝隙——肩井、肘髎、环跳!手法极其隐蔽,针入即没,只留下微不可察的针痕。这并非封毒,而是她师门秘传的“锁阳针”,能最大程度延缓尸僵,保持关节在一定时间内尚可被动屈伸。她在赌,赌赵衍急于收尸,不会细查,赌这具尸体在被“归档”前,或许还能留下一点幽冥道急于抹去的痕迹。
差役们用白布将柳三绝裹得严严实实,如同搬运一件寻常货物,抬出了阴冷的殓房。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混账!”燕赤云一拳砸在冰冷的石壁上,指节瞬间渗出血丝,胸膛剧烈起伏,牵动了肩腿的毒伤,痛得他闷哼一声,额角冷汗涔涔而下。苏芷急忙扶住他。
裴隐没有说话,只是摊开手掌。那半枚玉扣静静躺在掌心,“漕”字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股不祥的幽深。他走到方才停放尸身的石台边,俯下身,指尖在冰冷的石面上一寸寸拂过。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在石台边缘靠近柳三绝左手垂落的位置,几点极其微小的、深褐色的干涸粉末,粘附在粗糙的石纹缝隙里。粉末质地奇特,不似尘土,带着一种金属的暗哑光泽。
“苏芷。”裴隐低唤。
苏芷立刻上前,用一张极薄的桑皮纸小心刮下那点粉末,凑到灯下,又沾了点清水轻轻化开。纸上的粉末遇水并未溶解,反而在灯焰的热气烘烤下,散发出极其微弱的、类似硫磺又混着腐朽骨殖的古怪气味。
“磷粉…还有…硫磺石精?不,不止…”苏芷的眉头紧紧锁起,指尖捻着粉末,脸色惊疑不定,“这味道…像是某种特制的引火之物!极其阴燃,遇潮气更易自燃!他们…他们难道想…”一个可怕的念头让她瞬间噤声。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猜想,一声沉闷压抑、如同野兽濒死呜咽般的巨响,猛地从刑部大牢深处传来!紧接着,是狱卒变了调的、撕心裂肺的惊嚎:“走水了!地字丙号房!快来人啊——!”
裴隐、燕赤云、苏芷三人几乎是同时冲向殓房门。走廊尽头,通往地下大牢的厚重铁门缝隙里,正疯狂地向外喷涌着浓得化不开的黑烟!那烟极其诡异,并非寻常火灾的呛人黄烟,而是如同墨汁般翻滚的漆黑,浓烟中竟隐隐夹杂着无数点细碎的、幽绿色的火星,如同万千鬼眼在黑暗中明灭闪烁!
“柳三绝!”燕赤云低吼一声,不顾伤痛就要往里冲。
“来不及了!”裴隐一把扯住他,脸色在翻滚的黑烟映衬下异常冷峻。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浓烟深处闪烁的幽绿火星,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顺着脊椎爬升。那不是火!或者说,不是凡火!
浓烟如同有生命的活物,在狭窄的通道内翻腾、扭结。刺鼻的硫磺与焦臭皮肉味中,竟诡异地透出一缕缕极淡、却直钻脑髓的甜腥,与锁魂散的味道如出一辙!冲在最前面的几个狱卒刚用湿布捂住口鼻撞开丙号牢房的栅栏,便被那浓烟迎面一扑,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如同被抽了骨头般软倒在地,身体剧烈抽搐,口鼻中溢出黑血。
裴隐夺过一桶水当头浇下,湿透的布巾紧捂口鼻,矮身冲入浓烟。视线瞬间被剥夺,只有幽绿的鬼火在粘稠的黑雾里无声飘荡。灼热?不!恰恰相反!越靠近牢房深处,空气越是刺骨的阴寒,那寒意直透骨髓,仿佛瞬间置身冰窟!地面、墙壁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丙号牢房内,已无火焰升腾。只有一滩仍在缓缓“蠕动”的青灰色余烬,覆盖在原本停放柳三绝尸体的地方。那余烬极其诡异,并非炽热的红炭,而是散发着幽冷的青灰光芒,如同坟茔里的鬼火堆。余烬上方寸许的空气,被高温扭曲,形成一片诡异的透明波纹。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片缓缓塌陷、缩小的青灰余烬中央,一个由尚未燃尽的黑色灰线构成的扭曲符文,正清晰地悬浮在冰冷的空气中!
那符文形似一只倒悬的、没有瞳孔的眼睛,眼眶边缘延伸出无数荆棘般的尖刺,刺尖指向虚空。正是裴隐在废弃染坊墙角、在古寺祭坛壁画上见过的——幽冥引路符!此刻,它被某种力量烙印在焚烧尸体的残灰之上,无声地燃烧着,散发着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恶意。
浓烟还在翻滚,狱卒的呻吟和外面传来的混乱救火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裴隐站在那悬浮的幽冥符前,刺骨的寒意穿透湿透的官袍,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青灰色的余烬光芒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他死死盯着那悬浮的、燃烧着幽冥符文的灰烬中心点,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与难以忍受的阴冷撕扯着他的理智。那符文像一只活着的、充满恶意的眼睛,无声地嘲笑着生者的徒劳。
不能等!这痕迹转瞬即逝!裴隐猛地一咬舌尖,尖锐的刺痛混合着血腥味瞬间冲上颅顶,强行压下那几乎将他冻僵的寒意和源自本能的强烈抗拒。他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五指箕张,朝着那悬浮在青灰余烬上的幽冥符文,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抓了下去!
指尖触碰到灰烬的刹那——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洪流,裹挟着焚烧尸体的焦臭、锁魂散的甜腥,以及一种更深邃、更纯粹的、仿佛来自九幽黄泉的阴秽死气,蛮横地顺着他的指尖、手臂、直冲脑海!视野瞬间被拉扯、扭曲、粉碎!所有的声音——狱卒的哀嚎、泼水声、燕赤云焦急的呼唤——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黑暗。
在这片死寂的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是两只手。
一只骨节分明、皮肤粗糙、沾着油彩和胭脂泥的手(柳三绝的手!),正颤抖着,从一个模糊的青影手中,接过一个细颈的、不足三寸高的黑色小瓷瓶。青影的手指枯瘦修长,指甲泛着不祥的青灰色。
“抹在莺儿溃烂处…七日…只需七日…”一个非男非女、带着金属摩擦般冰冷回响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在死寂中丝丝缕缕地钻入裴隐的耳膜,“新皮自生…幽冥…赐福…”
柳三绝的手攥紧了瓷瓶,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
那青影的手指却闪电般探出,带着一丝残影,在柳三绝接过瓷瓶的手腕内侧,极快地、如同蜻蜓点水般一拂而过!动作快得几乎无法捕捉。柳三绝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脸上瞬间掠过一丝茫然,随即又被巨大的希冀和焦虑淹没,浑然未觉。
裴隐的视角被死死钉在那只青影的手上!就在那一拂而过的瞬间,借着某种幻象中扭曲的光线,他清晰地看到,那青灰色指尖的缝隙里,极其隐蔽地夹着一根比头发丝还细、近乎透明的碧色短针!针尖上,一滴微不可察的、带着暗金光泽的粘稠液体,在接触到柳三绝皮肤毛孔的瞬间,便消融不见!
锁魂散的引子!在交付“希望”的同时,死亡的枷锁已悄然扣下!
幻象剧烈地波动起来,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那青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一张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混沌青气的“脸”,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直直“盯”向裴隐意识所在的方向!
“呃——!”裴隐如遭重击,闷哼一声,头颅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眼前瞬间血红一片!尖锐到无法忍受的剧痛在脑髓深处疯狂搅动、炸裂!他踉跄后退,身体失去平衡,重重撞在冰冷潮湿的牢房石壁上,湿透的官袍紧贴着刺骨的墙面。他死死捂住仿佛要裂开的头颅,指缝间,温热的液体蜿蜒流下,分不清是额角撞破的血,还是眼眶深处被那一眼“看”出的血泪。那悬浮的幽冥符文,在青灰余烬彻底熄灭的最后一瞬,化作一缕扭曲的黑烟,消散在刺鼻的焦臭与浓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