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殓房特有的阴寒混着刺鼻的石灰气,此刻却被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焦臭、硫磺甜腥与血腥味彻底压垮。唯一的光源是苏芷案头那盏牛角灯,昏黄摇曳的光晕如同风中残烛,勉强照亮裴隐惨白的脸。他仰躺在冰冷的石台上,湿透的官袍已被苏芷剪开褪至腰间,露出精瘦却紧实的身躯,上面布满了方才在狱中撞出的青紫淤痕。额角的伤口草草敷了金疮药,凝固的血块像狰狞的虫豸趴伏在鬓角。最触目惊心的是他口鼻间残留的暗红血痂,无声诉说着强行窥探幽冥的惨烈代价。
苏芷的全部心神都系在裴隐脑后。那一片幽蓝的经络图并未因主人昏迷而消失,反而在昏黄灯下显得愈发妖异。繁复扭曲的线条深嵌在玉枕穴下方的皮肉之下,如同活物般随着裴隐微弱而痛苦的呼吸,极其缓慢地、无声地蠕动、明灭。核心处那倒悬荆棘眼的轮廓,每一次明暗闪烁,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苏芷的眼底。
她指尖捻着一根最长的金针,针尖凝着一滴晶莹的药露——是她用随身携带的几味至阳解毒草药临时调配的烈性药汁。屏息,凝神。针尖悬停在幽蓝经络图最活跃的一个节点上方,不足半寸。她能感受到那里散发出的、非人的阴寒气息,如同墓穴深处逸出的风。下针的刹那——
“嗡!”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排斥力猛地从裴隐脑后炸开!金针仿佛刺入了万年玄冰,针身瞬间爬满细密的霜纹,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针柄直冲苏芷指尖!她闷哼一声,手腕剧震,几乎握不住针。那幽蓝的经络图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线条疯狂扭动,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石台上,裴隐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喉咙深处挤出不成调的、野兽般的嗬嗬声,紧闭的眼皮下眼球疯狂转动,口鼻中再次涌出暗红的血沫!
“压住他!”苏芷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燕赤云如同铁塔般扑上,布满厚茧的大手死死按住裴隐剧烈痉挛的肩膀和胸膛。肌肉贲张的手臂上,方才包扎好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迅速浸透了布条,他却浑然不觉,牙关紧咬,额角青筋如同盘踞的虬龙。
苏芷眼神一厉,左手闪电般又捻起三根银针,看也不看,精准无比地刺入裴隐头顶百会、胸口膻中、脐下气海!三针落下,裴隐弓起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重重摔回石台,只剩下神经质的、细微的抽搐。但那脑后的幽蓝光芒并未熄灭,反而在短暂的爆发后,如同退潮般缓缓内敛,线条的蠕动变得迟滞、粘稠,仿佛被强行按捺下去的活火山。
苏芷抓住这稍纵即逝的间隙!沾着药露的金针带着她全部的力道和决心,狠狠刺入那幽蓝节点!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烧红铁块浸入冰水的声音响起。金针入肉半寸,针尖触及的幽蓝经络猛地一缩!一股带着硫磺与腐朽气息的淡淡黑气,竟顺着金针的凹槽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苏芷的手稳如磐石,腕力暗吐,针身缓缓旋转。那幽蓝的光芒以金针为中心,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线条的蠕动也近乎停止,最终凝固成一幅深嵌皮肉之下的、冰冷诡异的刺青图案。
裴隐破碎的呼吸终于稍稍平顺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但不再带着那种濒死的血腥气。冷汗浸透了苏芷的内衫,贴在背上冰凉一片。她缓缓抽出金针,针尖已然乌黑。她看也不看,将废针丢入一旁的铜盆,发出“叮”一声轻响。
燕赤云这才松开几乎要嵌入裴隐皮肉的手指,踉跄退后一步,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喘息,臂上崩裂的伤口传来阵阵钻心的抽痛,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砸开一小朵一小朵暗红的花。
“暂时…压住了…”苏芷的声音带着脱力后的沙哑,她用沾湿的布巾擦拭裴隐脸上新涌出的血沫,目光却死死锁在他那只曾触碰幽冥符文的右手上。食指和中指的指尖,那几道蛛网般的幽蓝纹路并未消失,反而在昏暗的光线下,透出一种更加深沉的、如同活物蛰伏般的暗蓝光泽。陈砚那句带着哭腔的“不死不休”,如同魔咒般在她耳边回响。
***
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墨汁的黑暗。
裴隐的意识在这片绝对死寂的虚无中沉浮,没有方向,没有时间。唯有刺骨的冰寒,如同亿万根毒针,从四肢百骸的骨髓深处向外穿刺,要将他的灵魂都冻结、撕裂。
骤然,一点幽绿的光刺破了黑暗。
那光点迅速扩大、扭曲,幻化成一只巨大的、倒悬的、没有瞳孔的荆棘之眼!幽冥引路符!冰冷的符文悬浮在虚无中,散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恶意。
画面猛地拉近、清晰!不再是模糊的影像,而是纤毫毕现,带着令人作呕的细节!
依旧是那骨节分明、沾着油彩和胭脂泥的手(柳三绝的手!),正剧烈颤抖着,从一个模糊青影枯瘦的手中,接过那个细颈的黑色小瓷瓶。这一次,裴隐“看”得无比真切——
青影的手指,指甲并非寻常的青灰,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玉质光泽,指甲边缘锋利如刀!就在柳三绝的手指即将握住瓷瓶的刹那,那青影枯瘦的食指极其隐蔽地、极其迅疾地向上微微一翘!
一道比发丝更细、近乎透明的碧色微芒,从青影食指指甲的缝隙中闪电般弹出!微芒的尖端,一点针尖大小、带着暗金光泽的粘稠液滴,在接触到柳三绝手腕内侧皮肤毛孔的瞬间,如同水银泻地般消融无踪!快!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捕捉极限!若非裴隐此刻处于这诡异的“通幽”状态,根本不可能察觉!
“抹在莺儿溃烂处…七日…只需七日…”那非男非女、带着金属摩擦回响的冰冷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进裴隐的脑髓,“新皮自生…幽冥…赐福…”
柳三绝的手死死攥紧了瓷瓶,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血发白。他脸上交织着巨大的希冀与更深的焦虑,嘴唇翕动,似乎想询问什么。
“噤声!”青影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那只刚刚弹出碧色微芒的手,食指的指甲尖端,极其细微地残留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暗金色的粘稠痕迹。青影极其自然地将食指收回袖中,动作流畅,毫无破绽。
幻象猛地一震!那悬浮的幽冥巨眼仿佛受到了刺激,荆棘般的边缘疯狂蠕动起来!一股沛然莫御的、纯粹的阴寒死气,如同决堤的九幽冥河,猛地从那巨眼中心喷涌而出,狠狠撞向裴隐的意识!
“噗——!”
现实中的裴隐身体在石台上猛地一挺,如同离水的鱼,一大口暗红的、带着冰碴子的污血狂喷而出!血雾在昏黄的灯光下弥漫开刺鼻的腥气。他双眼骤然睁开,瞳孔却涣散失焦,里面没有映出殓房冰冷的石顶,只有一片疯狂旋转、吞噬一切的幽绿荆棘!脑后的锁魂脉幽蓝光芒再次剧烈闪烁,如同垂死挣扎的鬼火!
“裴隐!”苏芷肝胆俱裂,手中刚拿起的药瓶哐当落地。她不顾一切地再次扑上,数根银针带着破空锐响,狠狠刺入他周身要穴!
“嗬…嗬…”裴隐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涣散的瞳孔艰难地转动,试图聚焦。那深入骨髓的阴寒和头颅欲裂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残存的意识。指尖触碰到石台冰冷的边缘,那几道幽蓝的蛛网纹路如同活了过来,传来针扎般的刺痛和更深的寒意。
***
同一时刻,神都暗巷深处。
月光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勉强勾勒出狭窄巷道两侧高耸、湿滑的墙壁轮廓。燕赤云如同一只负伤却依旧矫健的猎豹,紧贴着冰冷的墙砖阴影疾行。他每一步都落得极轻,但腿上毒伤被牵动的剧痛,仍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全部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鼻翼翕动,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异常的残留。
找到了!
一丝极其微弱、却如同冰针般直刺鼻腔的气息——混合着硫磺、甜腻杏仁与那种独特的、来自焚尸霜烬的刺骨阴寒!这气息在潮湿的巷道里本该迅速消散,却异常顽固地萦绕在墙角一片不起眼的青苔附近,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锚定。
燕赤云蹲下身,手指捻起一小撮被踩踏过的、湿滑的苔藓。苔藓下,一片半个指甲盖大小的、边缘焦黑如炭的殷红叶片,赫然紧贴着潮湿的墙缝!正是柳莺儿描述的、青面人遗落的“赤焰焦尾桐”!
他眼中厉芒一闪,指尖刚触及叶片——
“咻!咻!咻!”
三道细微到几乎融于夜风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头顶上方袭来!角度刁钻至极,分取他后颈、后心与持叶片的右手!
杀机凛冽,快逾闪电!
燕赤云战斗的本能早已融入骨髓。他甚至没有抬头,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猛地向左侧扭曲、塌陷!一个近乎贴地的铁板桥!第一枚乌光擦着他鼻尖飞过,深深钉入前方的泥地。第二枚被他塌陷时扬起的披风下摆险险扫偏,“夺”地钉入身旁墙壁,尾部幽蓝的毒芒在黑暗中一闪而逝!
但第三枚,直取他持叶的右手!太快!太毒!
千钧一发!燕赤云右手猛地一缩,那片焦尾桐叶片脱手飞出!同时左手软剑如同毒蛇吐信,自下而上反撩!
“叮!”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剑尖精准地点在第三枚乌光的侧面!巨大的力道震得燕赤云虎口发麻,软剑几乎脱手!那枚被点偏的乌光(赫然是淬着幽蓝剧毒的三棱透骨钉!)擦着他右手小指外侧飞过,带起一溜血珠和火辣辣的灼痛!
剧痛激起了燕赤云的凶性!他借力旋身,足尖狠狠蹬在湿滑的墙壁上,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向上方扑去!软剑化作一道撕裂黑暗的银色匹练,直刺头顶屋檐的阴影深处!
“嗤啦!”
剑锋撕裂了一片随风飘荡的青色衣角。
屋檐上,一个模糊的青影如同没有重量的鬼魅,在剑光及体的瞬间,已向后飘退数丈,融入更深的黑暗。只留下一声冰锥撞石般的冷笑,在狭窄的巷道里激起森然的回响:
“判官笔下落,尔等…不配知晓!”
声音未落,青影抬手。
“哗——!”
一大片碧绿色的针雨,如同倾盆而下的毒蝗,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密集破空声,兜头盖脸向燕赤云罩下!范围之广,角度之刁,彻底封死了他所有闪避空间!
燕赤云瞳孔骤缩!他知道这“碧萝瘴”的厉害!方才在戏台已吃过苦头!他当机立断,不再追击,身体如同千斤坠般猛地向下沉落,同时软剑在头顶疯狂舞动,化作一片密不透风的银色光轮!
“叮叮叮叮叮叮…!”
密如骤雨的金铁撞击声在狭窄的巷道里炸响!大部分毒针被格挡弹飞,撞在墙壁上溅起细碎的火星。仍有几枚穿透剑网,狠狠钉入他肩头、大腿的旧伤附近!熟悉的麻痹剧痛瞬间蔓延!
“呃!”燕赤云闷哼一声,重重砸落在地,溅起一片污水。他挣扎着抬头,屋檐上已空无一物,只有那片被撕裂的青色衣角,如同嘲弄的旗帜,在夜风中轻轻飘荡。巷道深处,死寂重新笼罩,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毒针入肉的灼痛在提醒着刚才惊心动魄的交锋。
他咬着牙,用剑尖支撑着身体站起,目光扫过地上那片被污水浸透、却依旧边缘焦黑的赤焰焦尾桐叶片。他俯身,忍着麻痹和剧痛,用油纸小心地将其拾起,连同钉在墙上的那枚透骨钉一并包好,塞入怀中最内层的暗袋。冰冷的触感和伤口的灼痛交织,如同幽冥道的烙印,烫在他的血肉里。
***
刑部殓房。
裴隐的喘息终于平复下来,不再喷血,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破碎的嗬嗬声,如同漏气的风箱。他涣散的瞳孔渐渐有了一丝微弱的光,艰难地转动,落在苏芷满是汗水和血污的脸上。他想开口,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苏芷用湿布小心地擦拭他嘴角的血痂,指尖冰凉。她不敢去看他脑后那暂时被压制、却依旧深嵌皮肉之下的幽蓝刺青,也不敢去碰他右手指尖那蛛网般蔓延的幽蓝纹路。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
沉重的木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书吏陈砚佝偻着背,如同惊弓之鸟般溜了进来。他脸色蜡黄,浑浊的眼睛惊恐地扫视着四周,仿佛空气中飘荡着无形的恶鬼。他不敢看石台上气息奄奄的裴隐,也不敢看脸色铁青、浑身浴血的燕赤云,只是哆嗦着,从自己破旧官袍最里层的暗袋里,摸出一卷用油布紧紧包裹、边缘已经磨损发黑的东西。
他像做贼一样,飞快地、几乎是硬塞般地,将那油布包塞进了苏芷还沾着裴隐血迹的手里。入手沉甸甸的,带着陈砚身上那股陈年墨汁和恐惧的汗味。
“烧…烧了它…看完了…一定烧了…”陈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语无伦次,眼神躲闪,“老…老朽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他一边说,一边佝偻着背,如同被无形鞭子抽打的老狗,仓惶地退出了殓房,消失在门外浓重的阴影里,留下那股廉价的墨臭在血腥和焦臭中弥散。
苏芷低头,手指有些僵硬地解开油布。里面是一卷薄薄的、纸质极其脆黄的古旧书册残页,边缘如同被虫蛀鼠咬过般参差不齐。封面几个扭曲如蛇的古篆,在昏黄的牛角灯光下,勉强可辨——
**《幽冥志·残卷·甲子七》**。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悸,颤抖着手指翻开第一页。残破的纸页上,墨迹黯淡,绘着一个极其繁复、由无数扭曲人形环绕核心的诡异阵法。阵图旁,一行蝇头小楷的批注,字迹因年代久远而模糊,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入她的眼帘:
**“…九幽引魂,需以魂为烛。燃其魄,照幽冥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