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窗外的雨终于耗尽了力气,从砸得铁皮雨棚砰砰作响的狂暴鼓点,衰变成檐下断断续续的滴答,像垂死之人最后断续的喘息。这声音在林逆伐耳朵里却放大了十倍,每一下都精准地敲在他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上。他蜷在嘎吱作响的旧沙发里,指关节捏得死白,几乎要把掌心里那张薄脆的信纸碾成粉末。劣质的纸张边缘粗糙,洇开了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模糊了“李成宇”三个字最后那个冷硬的收笔。

信短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直直捅进心窝,连血都冻住了。

“逆伐:

事了,勿寻。

匣内物,予你。

保重。

—— 李 绝”

冰冷的方块字,像是用刀刻在纸上的,每一个都带着倒刺,狠狠扎进林逆伐的眼底。事了…勿寻…绝。这几个词在他脑子里疯狂地冲撞、回旋,撞得颅骨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铁皮桶在里面滚动。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被他死死压住,只化作喉结一个剧烈而艰难的滚动。胃里翻江倒海,空空如也,只剩下冰冷的痉挛。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面前那张掉漆的旧茶几上。上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哑光的黑色金属匣子,不大,却异常沉重。就在十几分钟前,门外传来急促又短暂的敲门声,不等他起身,一个浑身湿透、帽檐压得极低、看不清面目的男人,像一道不祥的阴影,从门缝里硬生生将这个匣子塞了进来,随即消失在楼道浓重的黑暗和尚未停歇的雨声中,只留下一地湿漉漉的水渍。外面是瓢泼的夜雨,这匣子却异常干燥冰冷,只在边角处沾着几点深色的水渍,凝固在那里,像极了干涸的血点。

他认得这匣子。李成宇从不离身。它装过码得整整齐齐、带着汗味的现金,那是他们下个月的房租和饭钱;也装过擦得锃亮、泛着机油冷光的枪械零件,那是李成宇赖以生存的“工具”;还装过给他买的、已经冷掉的廉价汉堡。这匣子,是李成宇在这个破败世界里唯一的保险箱。

林逆伐几乎是扑过去的,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也浑然不觉。指甲抠进那冰冷的金属缝隙,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蛮力,粗暴地撬开了那个简易的暗扣。匣盖弹开的瞬间,没有预想中的钞票、武器、或者任何能证明李成宇还在这个世界某个角落挣扎的东西。只有这张折得方方正正、边缘锐利的信纸,静静地躺在空荡荡的、带着细微划痕的黑色绒布衬底上,像个残酷而冰冷的嘲讽。

那一刻,心脏像是被一只裹着冰棱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随即又被毫不留情地掼在地上,碎得听不见一点声音,只有胸腔里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瞬间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窗外的雨声、隔壁夫妻隐约的争吵、楼下野猫凄厉的叫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这片死寂的空洞。

“死了?” 一个干涩嘶哑、陌生得不像是自己的声音,艰难地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穿透蒙着厚厚水汽和灰尘的窗玻璃,投向外面被雨雾和远处廉价霓虹染成一片模糊混沌的夜色。雨丝细了,稀疏了,在高高低低、如同怪兽脊背般起伏的破败楼房间,织着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那个总是神出鬼没、眼神像淬过冰渣的男人,那个把他从地狱般的孤儿院带出来的男人,他最后接的“活儿”,到底有多凶险?是栽在了谁的手里?

荒谬!一股带着浓烈血腥味和毁灭气息的荒谬感猛地攫住了他!那个对敌人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一样的李成宇,那个连子弹擦着脸颊飞过都面不改色的家伙,怎么会…

“艹!” 林逆伐从牙缝里狠狠迸出一个字,像受伤孤狼压抑到极致的低咆。他霍然起身,动作太猛,带倒了身后那张早已松垮的破旧折叠椅。椅子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刺耳又沉闷的金属刮擦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惊心。他几步冲到墙角那个掉漆的旧衣柜前,猛地拉开柜门——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下几件他洗得发白的旧T恤。李成宇的东西,连同他那股混合着廉价烟草和硝烟的铁锈味,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这冰冷的匣子和那张绝命的纸。

一股邪火直冲头顶!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凶狠地扫过这间逼仄、破败、此刻却充满了李成宇无形痕迹的屋子。墙上那张用图钉钉着的、早已褪色的城市交通图,是李成宇教他认“安全屋”和“撤离点”用的;窗台上那个缺了口的破搪瓷杯,是李成宇喝烈酒用的;角落里那个用破布盖着的工具箱,里面还放着李成宇磨匕首的油石…

目光最终落回那张冰冷的信纸上。保重?保他么的什么重!

他一把抓起茶几上那个空瘪的廉价塑料烟灰缸——那是李成宇常用的,里面还残留着几截灰白的烟蒂。

“砰——哗啦!”

一声爆响!脆硬的塑料烟灰缸被他狠狠掼在对面的墙壁上!瞬间炸裂成无数碎片,四散飞溅!烟灰像肮脏的雪粉般弥漫开来,呛得人窒息。几片锋利的碎塑料崩回来,划破了他裸露的小臂,留下几道细长的血痕,温热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手臂上皮肤被割开的冰冷触感,和心底那个疯狂旋转、不断吞噬一切的、名为“失去”的冰冷黑洞。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暴躁地踱步,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愤怒、不甘、还有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巨大悲伤,如同无数只毒虫啃噬着他的内脏。凭什么?凭什么李成宇说走就走?说死就死?把他像条野狗一样从垃圾堆里叼回来,说好要一起当“大侠”杀尽全天下恶人的李成宇,就这么轻飘飘地留下一张纸,让他“保重”?他算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门外再次响起了敲门声。

这一次,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笃,笃笃。三下,清晰,稳定,与之前那个幽灵般的快递员截然不同。

林逆伐猛地刹住脚步,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最警觉的野兽,瞬间锁定了那扇薄薄的、漆皮剥落的旧木门。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后——那里空空如也,李成宇从不准他碰真家伙,只教过他如何用削尖的钢管。他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门边,背贴着冰冷粗糙的墙壁,侧耳倾听。楼道里一片死寂,只有那令人心悸的滴水声。

“谁?” 他压低声音,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门外沉默了几秒,一个低沉、平静、没有丝毫波澜的男声穿透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开门,林逆伐。关于李成宇。”

李成宇三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林逆伐紧绷的神经。他瞳孔骤缩,几乎没有犹豫,猛地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

他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料子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深灰色羊绒大衣,与这栋破败居民楼肮脏油腻的走廊格格不入。雨水在他光洁如镜的黑色手工皮鞋边缘汇聚成小小的水洼,但他整个人却仿佛笼罩在一层无形的屏障里,连一丝水汽都不曾沾染。面容冷峻,眼神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任何情绪泄露。正是坤王。

他就那么随意地站在门口,却仿佛将整个楼道都压得低矮了几分。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扑面而来,让林逆伐瞬间感到呼吸一窒。

坤王的目光越过林逆伐的肩膀,极其自然地落在屋内茶几上那个打开的黑色金属匣子和散落的信纸上,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早已知道的事情。他的视线重新落回林逆伐那张写满愤怒、悲伤和戒备的年轻脸庞上。

“李成宇死了。” 坤王的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重重砸在林逆伐的心上,将他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彻底碾碎。窗外的雨,似乎又小了些,只剩下零星的雨丝飘落。

林逆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扶住了粗糙的门框才站稳。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木头的纹理里。他死死盯着坤王,牙关紧咬,从齿缝里挤出声音:“谁干的?”

坤王没有直接回答。他向前走了一步,那股无形的压力也随之迫近。他走进这间狭小、破败、弥漫着烟灰和潮湿霉味的屋子,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君王,目光扫过那些寒酸的家具,最后落回林逆伐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不重要了。”坤王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重要的是你。林逆伐。”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入林逆伐眼底翻腾的怒火与痛苦。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坤王竖起一根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与他身处环境的污浊形成刺眼对比,“第一,”他的声音清晰而冷酷,“隐姓埋名。我会给你一笔钱,一笔你这辈子,包括你捡你回来的李成宇这辈子,做梦都想象不到的钱。瑞士银行的户头,全新的身份,世界任何一个角落,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从此,忘记李成宇,忘记这里的一切,像个普通人一样,安稳、富足地活下去。”他语气平淡,却描绘出一个足以让任何挣扎在底层泥潭中的人疯狂的幻梦。

林逆伐的呼吸粗重起来,胸膛剧烈起伏。普通人?富足?安稳?这些词像尖刺,狠狠扎在他此刻被愤怒和悲伤填满的心脏上。李成宇倒在某个冰冷的角落,尸骨未寒,他林逆伐,去享受安稳富足?他配吗?

坤王仿佛没看到他眼中汹涌的情绪,竖起了第二根手指,声音陡然变得更加低沉、危险,如同冰面下涌动的暗流:“第二。”他的目光锐利如刀锋,紧紧锁住林逆伐,“拿起李成宇留给你的东西。继承他的‘事’。我会给你线索,给你必要的资源。但这条路,九死一生。你会踏进他倒下的那片泥沼,每一步都可能粉身碎骨。最终,找到杀他的人,或者…成为下一个李成宇。”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滴答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每一次落下都像在倒计时。

坤王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林逆伐,等待着他的抉择。那深邃的眼神里没有任何催促,只有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平静。他像一个站在命运岔路口的考官,抛下两个截然不同的未来,冷眼旁观着这个被悲伤和愤怒灼烧的年轻人如何选择。

林逆伐的目光,缓缓地从坤王那张毫无表情的冷脸上移开。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沾着烟灰和血迹的双手,粗糙,布满薄茧,这是李成宇逼他练拳、练刀留下的印记。他的视线越过自己的手,落在了那张冰冷的信纸上,落在那个空荡荡的、仿佛还残留着李成宇指温的黑色金属匣子上。

事了…勿寻…保重…

李成宇最后的话,冰冷的遗言,此刻却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的理智。

隐姓埋名?带着用李成宇的命换来的肮脏钱,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起来?安稳?富足?去他么的安稳富足!

那个把他从地狱边缘拉回来的男人,那个像块顽石一样挡在他前面的男人,那个教会他所有活下去的肮脏手段却从不解释自己过去的男人…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一股比刚才更炽烈、更纯粹的火焰,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窜起!瞬间烧尽了所有的悲伤、迷茫和空洞!只剩下沸腾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愤怒和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之前的痛苦和挣扎被一种近乎燃烧的疯狂所取代,死死盯住坤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狠绝,在潮湿冰冷的空气中炸开:

“二!”

这个数字,如同出膛的子弹,干脆、决绝,带着满腔未冷的血和刻骨的恨意,狠狠钉在了坤王面前,也钉在了他自己无法回头的命运之上。

窗外的雨,终于彻底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