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旧的楼道感应灯随着脚步声明明灭灭,将林晚抱着小宇的身影拉长又缩短,投在斑驳的墙皮上,像两个颠沛流离的鬼影。怀里的孩子异常安静,小脑袋沉沉地搁在她颈窝,温热的呼吸带着奶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抽噎后的颤抖,拂过她的皮肤。那只合金小飞机,依旧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硌着她的手臂,却成了此刻唯一的真实触感。

家门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咔哒”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推开门,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属于她和小宇的、小小的、带着点陈年木头和阳光味道的家的气息,完全隔绝了陆家老宅那种浮华的香水和冰冷的压迫感。

林晚反手关上门,背脊抵在冰凉的门板上,才终于允许那强撑了一路的力气彻底泄去。她缓缓滑坐到玄关的小地毯上,依旧紧紧抱着小宇,像抱着失而复得、随时可能消散的珍宝。黑暗中,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路灯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死寂。宴会厅的喧嚣、婆婆的尖叫、众人的目光,都像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劫后余生般的巨大空洞,以及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心口的位置,却有什么东西在疯狂鼓噪,不是恐惧,而是另一种更汹涌、更滚烫的情绪——是庆幸,是后怕,是破釜沉舟后的孤勇,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十年前。小宇还那么小,那么软,那么……有被重新塑造的可能。

怀里的小身体动了动。小宇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双哭肿的眼睛像蒙着水雾的琉璃,怯生生地看着她。他小小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确定的试探:“妈妈……不生气?”

林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酸胀得几乎无法呼吸。前世,在她无数次失控的怒吼和巴掌后,儿子也总是这样,瑟缩着,带着同样的恐惧和卑微,问着同样的问题。

“不生气。” 林晚的声音有些发哽,她努力扬起嘴角,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去他眼角残留的一点湿意,“妈妈怎么会生小宇的气呢?小宇今天保护了自己的飞机,最后还勇敢地说了‘请还给我’和‘谢谢’,做得非常棒。”

“棒?” 小宇重复着,大眼睛里那层惶恐的水雾似乎散开了一点点,映入了窗外微弱的星光。他低头,把手里的小飞机举到眼前,小声嘟囔:“我的……小宇的。”

“对,小宇的。” 林晚肯定地点头,亲了亲他带着奶香味的柔软发顶,“没有人可以抢走小宇的东西,除非小宇愿意分享。以后,如果再有小朋友想玩,小宇可以像今天这样,大声告诉他:‘这是我的,请还给我’,好吗?”

“好。” 小宇用力点头,像是记住了一个重要的咒语。他把小飞机紧紧地贴在自己胸口,仿佛那是此刻安全感的唯一来源。片刻的安静后,他小小的身体又往林晚怀里缩了缩,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恋,喃喃道:“妈妈……困……”

“睡吧,宝贝,妈妈在。” 林晚拍着他的背,哼起一首不成调的、早已遗忘在岁月角落的摇篮曲。怀里的重量渐渐变得均匀绵长,小宇在她怀里沉沉睡去,呼吸温热而平稳。黑暗中,林晚低下头,借着窗外微弱的光,长久地凝视着儿子熟睡中恬静的小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

前世那张麻木、绝望、镌刻着恨意的少年脸庞,与眼前这张稚嫩、毫无防备的睡颜,在她脑海里疯狂地交织、碰撞。悔恨的毒汁和重生的狂喜在她胸腔里剧烈翻腾,几乎要将她撕裂。她紧紧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小宇柔软的头发上。

这一次,绝不能再错。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她也要用尽一切,护他周全,引他走向光明。

***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缝隙,像金色的利剑刺破了室内的昏暗,精准地落在林晚的眼皮上。她猛地睁开眼,有一瞬间的恍惚。晨光中,熟悉的、带着点陈旧气息的天花板,不是医院惨白冰冷的顶灯。怀里温软的小身体动了动,小宇哼唧了一声,像只寻求温暖的小兽,本能地往她怀里钻得更深。

不是梦。她真的回来了。

一种混杂着庆幸和巨大压力的沉重感瞬间攫住了她。她轻手轻脚地起身,给小宇掖好被角。孩子睡得很沉,昨晚那场惊心动魄似乎耗尽了他的力气。林晚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晨曦勾勒着他柔和的轮廓。三岁……幼儿园……分离焦虑……前世那个哭着抱着她的腿不撒手、最后被她狠心掰开手指、在老师怀里哭到呕吐的小小身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绝望的哭声,成了她日后无数个午夜梦回的噩梦之一。

不能再那样了。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客厅那台积了层薄灰的旧笔记本电脑前,按下开机键。等待启动的嗡嗡声里,她环顾着这个小小的两居室。这是陆沉结婚时“施舍”般买下的老破小,地段尚可,但设施陈旧。前世,她为了“省钱”,为了“照顾好家庭”,从未想过改善,更从未想过为自己争取什么。现在,看着剥落的墙角和吱呀作响的老旧家具,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升起:经济独立,刻不容缓。

电脑屏幕亮起。她打开浏览器,指尖在键盘上悬停片刻,然后坚定地敲下:“三岁幼儿分离焦虑 科学应对方法”、“情绪引导绘本推荐”、“正面管教核心理念”。

一行行专业的文字、一个个充满智慧的建议跳入眼帘。林晚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像在沙漠中跋涉已久的旅人终于找到了绿洲。原来,孩子的每一次哭闹都有原因;原来,所谓的“不听话”背后是未被理解的需求;原来,有这么多温和而坚定的方法,可以代替粗暴的呵斥和冰冷的推离!

她越看眼睛越亮,心底那股因重生而生的迷茫和孤勇,渐渐被一种名为“方向”的力量所填充。她点开一个新建文档,标题栏郑重地敲下几个字:【晚安的育儿手记——从看见情绪开始】。

指尖在键盘上飞舞,将昨晚生日宴上那场小小的“战役”复盘,记录下小宇从失控到平静的过程,写下“情绪命名”、“给予选择权”的实践心得,也写下自己内心的震撼与反思。文字或许青涩,却带着滚烫的温度和破土的决心。

“叮咚——叮咚——”

清脆的门铃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也打断了林晚全神贯注的书写。她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看向卧室方向。还好,小宇似乎没被吵醒。

谁会这么早来?她疑惑地起身,透过猫眼向外望去。

门外站着两个穿着高档定制西装、面无表情的男人,他们身后,停着一辆线条冷硬的黑色宾利。其中一个男人手里捧着一个包装精美的巨大礼盒,另一个则提着一个印着某奢侈品童装LOGO的袋子。

林晚的心沉了下去。她认出来了,这是陆家的司机和管家。周雅琴的“反击”,比她预想的来得更快、更直接——不是亲自登门叫骂,而是用这种看似体面、实则充满施压意味的方式。

她没有立刻开门。门外的人显然极有耐心,门铃不疾不徐地又响了两遍,每一声都像是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林晚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少夫人。”为首的管家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透着疏离,将那个巨大的礼盒递上前,“这是老夫人特意吩咐送来的,给孙少爷的生日礼物补送。老夫人说,昨晚人多,礼物没来得及拆。” 他的目光扫过林晚身上那件还沾着淡淡奶油印的家居服,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另一个司机则将那个奢侈品童装袋子也递过来:“这是老夫人给孙少爷新添置的衣服,都是当季新款。” 袋口敞开,露出里面柔软昂贵的羊绒小开衫和精致的小皮鞋。

管家继续道,声音平稳,却字字带着无形的压力:“老夫人还说,孙少爷已经三岁了,是时候收收心,懂点规矩。城西那家‘启明星国际幼儿园’,是陆氏持股的顶级园所,双语教学,师资雄厚。老夫人已经打好了招呼,名额给孙少爷留好了。下周一,也就是后天,早上八点,司机会准时来接孙少爷入园。”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晚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老夫人希望,孙少爷能有一个‘符合陆家身份’的、最好的教育起点。”

没有一句指责,没有一句谩骂。只有昂贵的礼物,奢华的衣物,以及一个不容拒绝的、代表着“最好”和“身份”的安排。这是周雅琴式的“补偿”和“惩罚”——昨晚林晚让她丢了面子,她就用更强势的手段宣告她对孙子的绝对控制权,将林晚这个母亲彻底边缘化。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从林晚脚底窜起。前世被操控、被安排的窒息感再次涌来。启明星?那个以“精英培养”、“高压管理”著称的贵族幼儿园?三岁的孩子进去就要开始学双语、背古诗、练礼仪?前世小宇就是在类似的环境里,被压抑天性,被灌输等级观念,最终在高压和扭曲的价值观里走向崩坏!

她看着眼前包装精美的“糖衣炮弹”,看着管家那张公事公办的脸,仿佛看到了周雅琴在幕后冷笑的得意面孔。

“礼物请拿回去。”林晚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小宇的生日已经过了,而且他并不缺玩具和衣服。至于幼儿园……”

她顿了顿,迎着管家微微蹙起的眉头,清晰地说道:

“小宇已经报名了家附近的‘阳光苗苗幼儿园’,下周一会按时入园。不劳老夫人费心。”

管家脸上的恭敬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显然没料到林晚会如此直接地拒绝,语气不由得带上了一丝强硬:“少夫人,启明星是本市最好的幼儿园,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老夫人也是为了孙少爷的前程着想。阳光苗苗?那只是个普通的社区幼儿园……”

“前程?”林晚打断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三岁孩子的‘前程’,应该建立在快乐、安全感和被尊重的基础上,而不是所谓的‘精英光环’和‘身份匹配’。” 她的目光扫过那巨大的礼盒和奢侈品袋子,最后落回管家脸上,“请转告老夫人,小宇的教育,我是他的母亲,我会负责。她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说完,不等对方反应,林晚后退一步,平静却坚决地关上了门。

“砰。”

一声轻响,隔绝了门外两个男人错愕的表情,也隔绝了周雅琴试图伸过来的、操控一切的手。

林晚靠在门后,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拒绝陆家的“施舍”和安排,这在前世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手心有些微湿,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自己人生的力量感,正从这微小的反抗中悄然滋生。

然而,这口气还没完全舒出来,卧室里就传来了动静。小宇揉着眼睛,光着小脚丫,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他似乎被刚才的门铃声吵醒了,睡眼惺忪,带着初醒的懵懂。

“妈妈?” 他软软地叫了一声,目光落在玄关处——那里空空如也,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新玩具。

林晚的心瞬间揪紧。她快步走过去,蹲下身,视线与他齐平:“小宇醒了?饿不饿?”

小宇没回答饿不饿,小脑袋扭了扭,似乎在寻找什么,小嘴扁了扁,带着点刚睡醒的委屈:“奶奶……礼物?” 他显然还记得昨晚生日宴上堆积如山的礼物,也记得刚才似乎听到了门铃声。

林晚的心沉了沉。周雅琴这一招,不仅是施压,更是挑拨。用孩子无法抗拒的礼物诱惑,来离间他们母子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信任桥梁。

她看着儿子清澈又带着一丝渴望的眼睛,没有选择敷衍或欺骗。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他温热的小手,声音温和却坦诚:“奶奶是让人送了礼物过来。”

小宇的眼睛立刻亮了一下。

“但是,”林晚紧接着说,语气认真,“妈妈让叔叔把礼物带回去了。”

小宇眼中的亮光瞬间黯淡下去,不解和委屈迅速漫上,小嘴瘪得更厉害了,眼看就要哭出来。

“因为,”林晚赶紧解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合理,“小宇的生日已经过去了呀。而且,我们家里已经有好多小宇喜欢的玩具了,对不对?就像你的小飞机,还有小汽车、积木……”她列举着他平时最喜欢的几样玩具。

小宇的注意力被稍稍转移,但小脸上还是写满了不开心,小声嘟囔:“可是……奶奶的……新的……”

“新的玩具当然很好玩,”林晚承认,轻轻抚了抚他的小卷毛,“但是小宇,礼物不是越多越好。更重要的是,送礼物的人是不是真的尊重你、爱你。”

这个道理对三岁的孩子来说可能过于抽象,但林晚必须尝试去建立这个认知。她看着儿子困惑的眼睛,换了个更具体的说法:“就像昨天,浩浩哥哥没有问过你,就抢你的飞机,然后奶奶又逼你给他玩,还骂你……你觉得,这是尊重小宇吗?这是爱小宇吗?”

小宇皱着小眉头,努力回忆着昨晚混乱而不愉快的场景,小脑袋摇了摇。

“所以啊,”林晚的声音更柔和了,带着引导,“奶奶送的礼物,也许很漂亮很贵,但如果送礼物的时候,还是像昨天那样,不尊重小宇的想法,只想让小宇按照她的意思去做事……那这样的礼物,我们是不是可以不要?我们小宇值得更好的,值得真正被好好对待的礼物,对不对?”

小宇似懂非懂地看着妈妈。他不太明白“尊重”、“值得”这些词的具体含义,但妈妈温柔的语气,坚定的眼神,还有提到昨晚不愉快经历时那种感同身受的理解,让他本能地觉得安心。他抱紧了怀里的小飞机,那是他凭自己“讲道理”拿回来的,虽然旧,但此刻却比任何新玩具都让他感到踏实。

他点了点头,虽然还有些小委屈,但终究没哭出来,只是把小脑袋靠在了林晚的肩膀上,小声说:“要小飞机……不要奶奶的……”

林晚紧紧抱住他,心中百感交集。这小小的胜利,却像穿越了万水千山般艰难。她知道,与周雅琴的战争,这才刚刚拉开序幕。而眼前更迫在眉睫的,是即将到来的、真正的考验——幼儿园。

她必须为小宇,也为她自己,在那片未知的战场上,做好万全的准备。

***

阳光苗苗幼儿园的大门,在周一的清晨显得格外鲜艳活泼。彩色的气球拱门,墙上画着可爱的卡通动物。然而,这份明快的气氛,丝毫无法缓解林晚心中的紧绷。

她牵着小宇的手,站在距离幼儿园大门还有十几米远的地方,能清晰地听到里面传来的、此起彼伏的、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是新入园小班孩子的集体“交响乐”,充满了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和对依恋对象(通常是妈妈)分离的绝望。

小宇的手,在她掌心里瞬间变得冰凉,还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停下了脚步,小小的身体变得僵硬,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恐惧地看着前方那扇仿佛会吞噬掉妈妈的大门。他另一只手死死攥着林晚的衣角,指节都泛白了。

“妈妈……” 他带着哭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回家……小宇回家……”

前世那噩梦般的场景瞬间重现。林晚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知道,考验的时刻到了。

她没有像前世那样,因为周围其他家长的注视和老师的催促而感到难堪和焦躁,也没有试图用“你是男子汉”、“别的小朋友都不哭”这种空洞的话去强行压制他的恐惧。她蹲下身,再次与儿子平视,目光平静而坚定,像一片可以依靠的港湾。

“小宇害怕了,是不是?” 她清晰地命名他的情绪。

小宇用力点头,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嘴唇哆嗦着:“怕……妈妈不走……”

“嗯,妈妈知道小宇害怕。” 林晚伸出手,没有立刻去擦他的眼泪,而是用温暖的掌心,轻轻覆盖在他因为恐惧而剧烈起伏的小胸口,感受着他那颗狂跳的小心脏。“害怕像一只小兔子,在这里跳得很快,对不对?” 她用他能理解的意象去描述身体的感受。

小宇抽噎着,泪眼朦胧地看着妈妈的手,似乎真的感觉到了一只“害怕小兔子”的存在。

“小兔子跳得太快了,让小宇很难受,很想让妈妈留下来陪着,对不对?” 林晚继续共情。

“嗯!” 小宇用力点头,小手紧紧抓住妈妈覆盖在他胸口的手腕,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妈妈也舍不得小宇。” 林晚的声音带着真挚的情感,“但是小宇,你看,”她指着幼儿园的大门,“那里面,有好多好多好玩的滑梯、大大的积木、漂亮的图画书,还有像小宇一样可爱的小朋友。王老师(她提前了解过班主任姓氏)也在里面等着小宇,她很喜欢小宇的。”

小宇的目光随着妈妈的手指看向大门内,里面隐约可见色彩鲜艳的游乐设施,哭声似乎也小了一些,但恐惧依然牢牢占据着上风。

“妈妈不会走远的。” 林晚的声音无比郑重,带着承诺的力量,“妈妈就在那里,”她指向幼儿园大门外不远处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看到那棵大树了吗?妈妈会在树后面看着小宇。小宇在幼儿园里玩,一抬头,就能看到妈妈在树后面,像捉迷藏一样,好不好?”

她给出了一个具体的、孩子能理解的“安全锚点”。这是“渐进分离法”的关键一步——让孩子知道妈妈并未消失,只是在一个他能看见或想象得到的地方。

小宇顺着妈妈指的方向看去,那棵大树离大门不远,确实能看到。他含着泪,半信半疑地看着妈妈。

“我们约定一下,”林晚伸出小拇指,“妈妈送小宇到教室门口,然后妈妈就走到大树后面,看着小宇进去。小宇勇敢地跟王老师进去玩,妈妈保证,就在大树后面看着,等到下午第一个来接小宇回家!我们拉钩?”

“拉钩……”小宇伸出冰凉的小拇指,颤抖着勾住妈妈的手指,眼泪还在流,但眼神里多了一丝微弱的、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希望。“妈妈……大树后面……第一个接?”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林晚认真地完成这个仪式,然后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妈妈保证,就在大树后面看着,第一个来接!”

她站起身,牵着小宇冰凉的小手,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朝着幼儿园的大门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小宇的身体依旧僵硬,每一步都带着抗拒,小手死死抓着林晚的手指,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周围是其他哭闹的孩子和焦头烂额的家长,投向他们的目光有同情,有无奈,也有看热闹的审视。

林晚屏蔽了一切,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身旁这个小小的、被恐惧淹没的孩子身上。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另一只手轻轻护在他的后背,传递着无声的支撑:“小宇不怕,妈妈在。看,大树就在那边,妈妈很快就走过去。”

终于走到了小班的教室门口。门口站着一位三十多岁、面容和善但此刻也略显疲惫的王老师。她看到林晚和小宇,尤其是小宇惨白的小脸和哭肿的眼睛,立刻露出理解的微笑,伸出手:“小宇小朋友,早上好呀,欢迎你!来,跟王老师进来看看我们的新家好不好?”

小宇猛地转身,像受惊的小兽一样,整个身体扑进林晚怀里,死死抱住她的腿,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妈妈!不走!妈妈——!” 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被抛弃的绝望。

前世那锥心刺骨的一幕再次上演!林晚的身体瞬间僵直,心脏被这哭声狠狠撕裂。她几乎要控制不住本能地蹲下去抱住他,像前世一样妥协。

不行!林晚,冷静!

她在心底对自己怒吼。她强迫自己站直,没有立刻去掰开小宇的手,而是弯下腰,双手捧住儿子哭得通红、涕泪横流的小脸,强迫他看向自己。她的目光像磐石一样稳定,声音穿透他绝望的哭嚎,清晰而有力:

“小宇!看着妈妈!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大树!妈妈去大树后面看着你!拉过钩的!妈妈保证,就在那里看着!下午第一个来接你!相信妈妈!”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道光劈开了小宇恐惧的迷雾。他哭得打嗝,泪眼模糊地看着妈妈近在咫尺的、无比坚定的眼睛,又越过妈妈的肩膀,看向门外不远处那棵枝叶摇晃的大树。拉钩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他小小的手指上。

“大树……妈妈……” 他抽噎着,声音破碎,但抱着林晚腿的手,那令人窒息的力道,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对!大树!妈妈现在就去大树后面!” 林晚抓住这瞬间的松动,用眼神示意王老师。王老师立刻会意,蹲下身,温柔但不容抗拒地轻轻环住了小宇颤抖的小身体,巧妙地用身体隔开了他紧抱着妈妈腿的手。

“小宇乖,看,妈妈去大树后面了!老师带你进去看大恐龙玩具好不好?” 王老师的声音带着安抚的魔力。

就在小宇的手被隔开的瞬间,林晚狠下心,没有回头,也没有丝毫犹豫,大步地、坚定地朝着门外那棵大树走去!每一步,身后都传来儿子陡然拔高、充满惊恐和难以置信的哭喊:“妈妈!妈妈——!别走!妈妈——!”

那哭声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灵魂上。她的脚步没有停,甚至没有放缓,只是挺直了背脊,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用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回头冲动。

她不能停。停下来,就是前功尽弃,就是再次将孩子推入依赖与分离的泥潭。她必须用行动告诉他:妈妈没有消失,妈妈在约定好的地方。

她快步走到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后,将自己藏在了粗壮的树干后面。后背紧紧抵着粗糙的树皮,冰冷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清明。她大口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耳边依旧是小宇那穿透力极强的、绝望的哭喊。

“妈妈——!妈妈——!”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林晚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她强迫自己,慢慢地,一点点地,从树干的侧面,探出半个头,小心翼翼地望向教室门口。

视线穿过人群的缝隙,她看到——

小宇被王老师半抱着,正剧烈地挣扎哭嚎,小小的身体弓得像只虾米,脸朝着大门的方向,眼泪鼻涕糊满了小脸。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哭喊声猛地顿了一下,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红肿的大眼睛,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地、直直地望了过来!

望向了那棵大树后面,妈妈探出的半张脸!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小宇的哭声,像被按下了暂停键,骤然停歇。他小小的身体停止了挣扎,只是呆呆地、一瞬不瞬地望着大树后面,那个熟悉的身影,那双同样含着泪、却无比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妈妈……真的在树后面。没有骗他。

王老师敏锐地察觉到了孩子的变化,立刻柔声在他耳边说:“看,小宇,妈妈没有走,妈妈就在大树后面看着你呢!妈妈在等你勇敢地走进来……”

小宇依旧望着大树的方向,小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抽噎着。他不再哭嚎,但大颗大颗的泪珠还是无声地滚落。那眼神里,有惊魂未定的恐惧,有浓得化不开的委屈,但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一种名为“希望”和“信任”的微光。

他慢慢地、慢慢地,不再抗拒王老师的怀抱,小脑袋靠在老师的肩膀上,只是眼睛还固执地望着大树的方向,小嘴扁着,无声地流泪。

王老师抱着他,一边柔声安慰着,一边终于顺利地将他带进了教室的门。

当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内,林晚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瘫软地滑坐到树下的草地上。冰凉的草叶沾湿了她的裤脚。她背靠着树干,仰起头,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终于肆无忌惮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湛蓝的天空。

她做到了。没有粗暴的掰开,没有冷漠的推开,她守住了承诺,在儿子最绝望的时刻,给了他一个看得见的“锚点”。

这第一步,踏着荆棘,流着血泪,终究是迈出去了。

口袋里的手机,就在这时,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在模糊的泪眼中清晰无比——陆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