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直播信号被掐断的瞬间,PICU观察室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只剩下监护仪规律却冰冷的滴答声,以及陆沉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他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高大的身躯蜷缩着,肩膀剧烈地耸动,额头抵着床沿的金属栏杆,泪水混着额角的冷汗,砸落在反光的瓷砖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林晚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她看着脚下这个曾经不可一世、如今却崩溃如泥的男人,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盛满滔天悔恨与绝望的眼睛,心中翻涌的情绪复杂到难以言喻。愤怒?有之。快意?似乎也有一丝。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悲凉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他看到了真相,感受到了切肤之痛,甚至放下了所有的尊严跪地忏悔。可这份迟来的醒悟,能抹平小宇身体和心灵上的伤痕吗?能填补她被污蔑、被践踏、被逼到绝境时所承受的一切吗?

“起来。”她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没有温度,也没有责备,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你吓到孩子了。”

这句话比任何斥责都更有效。陆沉的身体猛地一僵,呜咽声戛然而止。他惊恐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越过林晚的肩膀,看向病床——小宇不知何时被那巨大的呜咽声惊醒了,正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茫然又害怕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父亲,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小宇……”陆沉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极度的恐惧,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想从地上爬起来,动作慌乱而笨拙,“对不起…爸爸吓到你了…爸爸不是故意的…爸爸…”

“出去!”林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她侧身一步,彻底挡住小宇惊恐的视线,“立刻!马上!”

陆沉的动作僵在半空,他看着林晚冰冷决绝的侧脸,又看着儿子眼中纯粹的恐惧,巨大的痛苦几乎将他撕裂。他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只是颓然地垂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支撑起虚脱的身体,踉跄着、几乎是狼狈地退出了病房。沉重的关门声,隔绝了他绝望的背影。

“妈妈…爸爸…怪兽…哭…”小宇带着哭腔的、含混不清的声音响起,小手指着门的方向,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林晚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她立刻转身,快步回到床边,将儿子颤抖的小身体紧紧搂进怀里,用尽所有的温柔去安抚:“不怕,宝贝不怕。爸爸……爸爸的怪兽又跑出来了,他在外面打怪兽呢,打赢了就没事了。” 她轻拍着儿子的背,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妈妈在这里,妈妈保护小宇,怪兽进不来。”

也许是母亲温暖的怀抱和笃定的语气起了作用,也许是药物作用下的疲惫,小宇紧绷的身体慢慢软了下来,抽噎声渐小,只是小手依然死死抓着林晚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的安全绳。

***

病房外,走廊里。

陆沉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昂贵的西装裤沾上灰尘也浑然不觉。他双手抱头,十指深深插入浓密的黑发中,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刚才那一幕——儿子眼中纯粹的恐惧,林晚冰冷决绝的驱逐,还有屏幕上那份写着“清除阻碍”、“五百万特殊处理费”的恶毒报告——如同无数把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着他的神经和灵魂!

他引以为傲的陆氏帝国,他视为根基的母亲……原来早已在伪大师的蛊惑下,腐烂生蛆!而他,竟然一直视而不见,甚至成了母亲手中一把伤害自己妻儿的钝刀!那份伪造的报告,是他亲手摔在儿子面前!那份质疑,是他亲口说出!而那份可能置林晚于死地的“清除计划”,他竟毫无察觉!巨大的负罪感和自我厌弃如同深渊,将他彻底吞噬。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屏幕上跳动着“张秘书”的名字,还有无数个来自集团高管、董事的未接来电和信息。陆氏集团的股价在直播曝光的瞬间已经断崖式暴跌!舆论彻底失控,周雅琴和徐志远成了全网口诛笔伐的恶魔!集团总部大楼外恐怕早已被愤怒的民众和媒体围得水泄不通!

陆沉看也没看,直接按掉了电话,将手机狠狠摔在墙上!昂贵的手机屏幕瞬间碎裂,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名身穿便衣、神情冷峻的男子出现在走廊尽头,为首的正是之前负责经济犯罪调查的经侦队长王振国。他锐利的目光扫过瘫坐在地、失魂落魄的陆沉,没有丝毫停留,径直走到病房门口,对守在门口、同样神色凝重的医院安保和林晚的保镖点了点头,沉声道:“林晚女士在里面吗?请通报一下,市局刑侦支队王振国,需要向她了解重要情况。”

病房门很快打开,林晚走了出来,脸上依旧是那种冰封般的平静,只是眼底的疲惫更深了。她看了一眼王振国,又扫了一眼坐在地上、如同失去灵魂的陆沉,声音平稳:“王队长,请进。孩子刚睡下,麻烦声音轻些。”

王振国点点头,带着一名女警员走进了病房,轻轻关上了门。

走廊里再次只剩下陆沉粗重的喘息声。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病房紧闭的门,仿佛想穿透那扇门,再看一眼里面的妻儿。

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病房门再次打开。王振国和女警员走了出来,王振国手里拿着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那个存有核心证据的U盘。

“林女士,感谢你的配合,提供的证据非常重要。”王振国的声音严肃,“关于周雅琴涉嫌指使伪造司法鉴定、巨额行贿以及徐志远涉嫌诈骗、非法行医、组织传销等案,我局已正式立案侦查。徐志远的主要藏匿地点已被锁定,抓捕行动正在进行。周雅琴本人目前处于我们控制之下,正在接受审讯。”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依旧瘫坐在地的陆沉,语气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复杂:“陆沉先生,关于你向监察委员会和经侦部门提交的关于周雅琴涉嫌职务侵占、挪用集团资金的证据材料,我们也已并案处理。鉴于你主动举报的行为,以及……”他看了一眼病房方向,“受害者家属的情况,请你暂时留在这里,配合我们后续可能的调查询问,同时……”他意有所指地停顿了一下,“安抚好家属情绪。不要离开医院。”

王振国一行人匆匆离去,带着足以撼动整个城市风云的铁证。

走廊里再次陷入沉寂。陆沉依旧坐在地上,王振国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最后一丝浑噩。母亲被抓了,那个伪大师也要落网了……可他呢?他主动举报了母亲,看似“大义灭亲”,可这就能抵消他作为丈夫、作为父亲的失职和伤害吗?他依旧是那个差点亲手毁了儿子、将妻子推入绝境的帮凶!

就在这时,病房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林晚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她没有看陆沉,径直走到走廊靠窗的长椅边坐下,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似乎在处理着什么。

陆沉的目光死死追随着她,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滚烫的沙子。他想说点什么,道歉?忏悔?乞求?可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扶着墙壁,艰难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着林晚的方向挪动了几步,却在她冰冷的气场前,再次停住了脚步,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林晚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他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恨,也没有怨,只有一种审视,一种评估,像是在看一件失去了所有价值的物品。

“小宇……”陆沉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他…怎么样了?”

“高烧反复,刚刚又惊厥了一次。”林晚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医生用了镇静剂,暂时睡了。心理医生明天会介入。”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陆沉心上。惊厥!心理创伤!这都是他造成的!他痛苦地闭上眼,身体晃了晃,几乎又要倒下。

“这个,你看一下。”林晚将手中的平板电脑递了过来,屏幕上是苏蔓发来的一个加密文件,“蔓蔓刚刚整理好的。你母亲名下所有已被冻结或正在追查的资产清单,以及她通过离岸公司和徐志远渠道转移的部分资金流向追踪。另外,”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陆沉,“蔓蔓查到,在事发前一周,你母亲曾以‘雅琴育才基金会’的名义,向本市一家名叫‘安途’的私人安保公司支付了一笔两百万的‘特殊咨询服务费’,付款备注是‘VIP长期监护计划’。这家公司的背景,蔓蔓正在深挖,但表面看,非常干净。”

“安途安保?”陆沉猛地抬头,眼中瞬间布满了惊疑和更深的寒意!“咨询服务费”?“VIP长期监护”?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这绝不可能是巧合!联想到那份命格报告里的“特殊渠道处理费”和“清除阻碍”,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周雅琴的后手,难道不仅仅是舆论和法律?她……她真的敢?!

“她可能……”陆沉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她可能安排了人……针对你…甚至…小宇……”

林晚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她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这也是她让苏蔓加派人手、让陆沉留下的原因之一!周雅琴的疯狂,远超常人想象!限制探视权只是第一步,如果法律手段失败,如果她知道自己彻底完了……那个为了“清除阻碍”、“净化血脉”可以花费五百万的女人,会做出什么?

病房内突然传来小宇一声模糊的、带着哭腔的梦呓:“妈妈……怕……”

林晚猛地站起身,不再看陆沉一眼,转身就要回病房。她的孩子需要她,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能离开!

“等等!”陆沉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在她身后响起。

林晚的脚步顿住,但没有回头。

陆沉踉跄着上前一步,从碎裂屏幕的手机残骸里,抠出自己的私人印章,又从西装内袋里掏出支票本和一支笔。他的手指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笔。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手,在支票本上快速书写着,然后,用力盖上了自己的私章。

他双手捧着那张薄薄的支票,递到林晚身后,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声音带着泣血的恳求:

“林晚…这张支票,数字是空白的…印章盖好了…你随时可以填上任何金额…这是我个人名下,目前能动用的所有流动资金…不够的,我立刻去抵押股权房产…”

“拿着它…带着小宇…离开这里!去国外!去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心理医生!所有的费用,我来承担!所有的手续,我来解决!”

“苏蔓查到的那个‘安途安保’…我会动用一切力量去查!彻底查清楚!在我查清之前…求求你…带小宇走!走得越远越好!”

那张空白的、盖着陆沉私人印章的支票,在他颤抖的手中,仿佛重若千钧。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保护妻儿的方式。用金钱,用距离,筑起一道屏障。哪怕代价是永远的失去。

林晚缓缓转过身。她没有去看那张支票,目光越过它,落在陆沉那张写满了恐惧、悔恨和卑微乞求的脸上。窗外的天光透过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这个曾经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风暴的核心,血与火的真相被彻底撕裂,露出了最狰狞的伤口和最冰冷的算计。迟来的深情与赎罪的支票,在未知的杀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又如此沉重。

林晚的目光最终落回那张空白的支票上,眼神复杂难辨。她伸出手,没有去接那张支票,而是轻轻推开了陆沉递过来的手,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小宇现在离不开医院。我也不会逃。”

“你的钱,收好。该清算的,一分不会少。”

“至于安全……”她的目光转向走廊尽头,那里,苏蔓安排的便衣安保如同沉默的磐石,“这里,现在就是最坚固的堡垒。”

“而你,陆沉,”她终于再次直视他的眼睛,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所有的伪装,“如果你真想赎罪,那就用你的力量,去把那个‘安途安保’,还有它背后所有的魑魅魍魉,给我连根拔起!用行动,而不是用支票!”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推开了病房的门,将陆沉和他那张空白的支票,连同他所有的痛苦与乞求,都隔绝在了门外。

门内,是她需要拼尽一切守护的世界。

门外,是一个男人用余生去偿还罪孽的开始。

而隐藏在暗处的毒牙,正悄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