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窗外的阳光明媚得近乎刺眼,透过百叶窗在王璇苍白的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斑。肩膀的伤口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来一阵钝痛,但比起身体上的痛楚,更让她感到煎熬的是内心的沉重。陈文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削着一个苹果,果皮连成细长的一圈,垂落下来。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水果清香的混合气味,宁静得与过去一周的腥风血雨格格不入。

“林峰那边…有进展了?”王璇的声音有些虚弱,打破了短暂的沉默。她看着陈文专注的侧脸,他眼下的乌青比她更甚,下颌线绷得很紧,显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陈文点点头,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均匀的小块,用牙签插起一块递到她唇边。“陈武在重症监护室,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但拒绝开口,像块石头。”他的声音低沉,“技术组恢复了他藏匿设备里的部分数据,包括完整的‘青松项目’实验记录和参与者名单。吴明是核心执行者,负责那些…非人的实验操作。周永昌提供巨额资金,并利用他的商业网络采购违禁药物和设备。赵建国…”他顿了顿,语气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负责利用职权抹平痕迹,伪造文件,处理后续的‘麻烦’,包括…包括我父亲可能的质疑和反抗。”

他放下水果刀,拿起纸巾擦了擦手,目光投向窗外。“至于父亲…记录显示他最初并不知情,被赵建国以‘高度机密安保任务’的名义调入项目。当他逐渐发现真相——那根本不是什么夏令营,而是对无辜儿童进行意识剥离和重塑的非法人体实验,而且实验对象里竟然有他自己的双胞胎儿子时…”陈文的声音哽住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说下去,“他当场就炸了,试图强行带我们离开。但被早有准备的吴明注射了强效镇静剂制服。他们威胁他,如果他敢泄露半个字,不仅会毁了他,还会让我们兄弟俩都活不成,甚至牵连整个家族…”

王璇的心揪紧了,她伸出手,轻轻覆在陈文紧握的拳头上。他的手冰凉,微微颤抖。“他…是在极度痛苦和无力中选择了暂时的妥协,”陈文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但他没有放弃。记录里提到他暗中收集证据,试图记录下那些恶魔的罪行。他的‘自杀’…林峰和专案组现在高度怀疑是被伪装!因为他秘密保存的那些关键证据,在他‘自杀’后神秘消失了!这绝不是巧合!”

“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抗争和保护你们…”王璇叹息,眼中充满了深切的同情和悲伤。一个父亲,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沦为实验品,承受着巨大的威胁和内心的煎熬,却从未真正放弃。这份迟来的理解,让陈志明的形象在陈文心中变得更加悲壮而复杂。

“可惜太晚了。”陈文苦笑,反手握住王璇微凉的手,汲取着那一点温暖和力量。他拿起一块苹果,喂到她嘴边。“那份名单上被红圈标记的,都是核心知情者或深度参与者。陈武是在按名单‘清除’,他认为这是迟来的正义和复仇。林峰的父亲林正南,当年只是被雇佣负责后勤物资运输的普通工作人员,在偶然一次深夜返回营地取东西时,撞见了吴明正在对…对其中一个孩子进行极端测试的场景。他惊恐之下试图离开报警,结果…”陈文的声音低沉下去,“被灭口,伪装成意外坠崖。林峰追查父亲死因多年,一直受阻于赵建国的权势压制,这也是他之前态度矛盾、时而支持时而阻挠的原因。他并非敌人,只是…和我们一样,被蒙在鼓里,在黑暗中摸索。”

“那你…”王璇看着他,眼神充满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你还好吗?关于…你和你哥哥…还有那些实验…”她小心地斟酌着词汇,生怕触碰他内心最深的伤口。

陈文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窗外的阳光很暖,但他心底某个角落依然冰冷。“那几天,在青松山,面对他…面对陈武,”他艰难地开口,声音低沉,“我确实害怕怕。非常害怕。”他抬起头,直视王璇的眼睛,那里有理解,有温柔,更有一种历经磨难后的清澈坚定。“害怕那种血脉相连的疯狂真的像病毒一样潜伏在我体内。害怕那些冰冷的实验记录里描述的‘对照组’特性,会不会在我身上某个未知的角落突然爆发。特别是当他说我能感受到解剖罪恶时的‘快意’时…我无法完全否认那种瞬间的存在感。那种掌控生命、洞悉死亡根源时…冰冷的、近乎神祇般的…抽离感。”他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仿佛那是滚烫的炭。

王璇用力回握他的手,指尖传递着坚定的力量。“陈文,听着。”她的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光明与黑暗。心理学家荣格称之为‘阴影’(Shadow)。感受到它,甚至在某些极端情境下被它诱惑,并不意味着你就是它!关键在于你的选择!在青松山的那一刻,面对暴力的呼唤、面对血脉相连的疯狂诱惑、面对将一切归咎于仇恨的简单出口,你选择了什么?”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陈文迎着她的目光,那场雨夜松林中的生死瞬间清晰地回放:陈武扑向王璇的狰狞面孔,匕首的寒光,王璇肩头绽放的血花…他扣动扳机时,心中没有快意,只有撕心裂肺的恐惧和唯一清晰的念头——救她!

“我选择了保护。”陈文的声音清晰起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我选择了阻止杀戮,而不是加入其中,更不是为了体验杀戮的‘仪式感’或复仇的‘快感’。”他回想起扣动扳机时,那巨大的后坐力震得他手臂发麻,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空白和紧随其后的、看到王璇倒下时的巨大恐慌。

“这就是你和他本质的区别!”王璇斩钉截铁地说,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你的恐惧本身,你对自身‘阴影’的警惕和反省,正是你人性最有力、最高贵的证明!陈武被刻意培养、被仇恨扭曲,他拥抱了自己的阴影,成为了它的奴隶。而你,你在对抗它,你在用理性和良知驾驭它!这就是为什么,你是一名寻找真相的法医,而他…成为了制造死亡的凶手。”她的话语像温暖的泉水,冲刷着陈文心中冰冷的淤泥和恐惧的坚冰,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和力量。

陈文凝视着王璇的眼睛,那里有泪光,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坚韧。他想起了五年前,他们因相似的伤痛和无法承受的沉重而分道扬镳。一个一直萦绕在心头、被陈武在视频中点破的疑问,此刻再也无法回避。

“五年前…”陈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握紧了王璇的手,“你离开,不仅仅是因为害怕我们互相吞噬彼此的阴影,对吗?陈武在视频里提到的…‘那个孩子’…”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和深埋的痛苦。

王璇的身体瞬间僵住,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一层浓重的悲伤雾气般弥漫开来。她猛地别过脸,肩膀无法抑制地开始微微抽动,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洁白的枕头。病房里只剩下她压抑的、破碎的啜泣声。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哽咽着,用尽全身力气挤出断断续续的话语:“…是的。我们…分手后…我才发现…我怀孕了。当时…我太混乱,太绝望。害怕自己无法从父亲死亡的阴影里走出来,害怕我们的痛苦会像诅咒一样延续到孩子身上,害怕无法给他/她一个充满阳光和爱的家…我…我太懦弱了…我选择了…放弃他/她…”巨大的悲痛将她淹没,让她泣不成声,瘦弱的肩膀在病号服下剧烈地起伏。

陈文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将王璇颤抖的身体轻轻拥入怀中,小心避开她受伤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坚实的胸膛上。温热的泪水迅速浸湿了他的衬衫。“对不起…对不起…”他反复低语,声音沙哑哽咽,既是迟来的道歉,更是分担她独自承受了这么多年的痛苦与悔恨。他终于明白了当年王璇眼中那更深沉的绝望和决绝从何而来。他们的痛苦,远比想象中纠缠得更深,更痛。

“那不是你的错。”王璇在他怀里闷声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是我们共同的伤痛和恐惧…压垮了当时年轻的我们。我们都太脆弱,太害怕重蹈覆辙…但现在…”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陈文,那双曾经充满绝望的眼睛,此刻却闪烁着一种破茧而出的、异常明亮的光芒,“陈文,经历了这一切,看着你在最黑暗的深渊边缘,依然能抓住那束光,依然选择保护、选择爱…我…”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勇气,“我不想再逃避了。我们还有机会,重新开始,带着所有的伤痕,但…不再被它们吞噬,不再让过去的幽灵决定我们的未来。你…愿意吗?”

陈文的心被巨大的暖流和酸楚填满。他捧起王璇泪痕交错的脸,指腹带着无尽的怜惜和珍视,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泪水。他俯下身,一个饱含着歉意、心痛、失而复得的珍惜以及对未来无限期许的吻,无比郑重地、温柔地落在她的额头上。

“我愿意。”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誓言,“我们一起…面对一切。所有的过去,所有的未来。”

窗外的阳光似乎更加温暖明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破镜重圆的珍贵宁静。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随即推开。林峰站在门口,脸色异常凝重,眉头紧锁,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他手里拿着一个老旧的、边缘磨损的牛皮纸信封,信封鼓鼓囊囊,似乎装着厚厚的东西。

“陈文,王医生。”林峰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他走进病房,将信封递给陈文,目光扫过两人紧握的手和微红的眼眶,没有多问,只是沉重地说:“我们在清理你父亲老房子地下室最深处,一个被水泥封死、极其隐蔽的夹层墙里,发现了一个小型的防爆防火保险箱。费了很大力气打开,里面…只有这个。”他指了指信封,“保险箱有被暴力尝试开启但失败的痕迹,应该就是上次闯入者没找到的目标。”

陈文的心猛地一沉,接过信封。信封很沉,没有任何字迹,但触感告诉他里面装着一本厚实的册子和一些纸张。他深吸一口气,在王璇关切的目光和林峰凝重的注视下,缓缓撕开封口。

里面是一本封面已经磨损、纸张泛黄的硬皮笔记本——父亲的日记!日记本下面,是几张同样年代久远的黑白和彩色照片。

陈文首先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彩色照片。照片拍摄于青松山的松林深处,背景是郁郁葱葱的树木。画面中是五六个男人站在一起,脸上带着轻松甚至得意的笑容。陈文一眼认出了年轻的周永昌、赵建国、吴明,还有父亲陈志明!父亲站在边缘,脸色阴沉,与周围人的笑容格格不入。而照片的C位,站着一个穿着考究米白色休闲西装、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他背对着镜头,只留下一个挺拔而神秘的背影,正微微侧头,似乎在听旁边周永昌说话,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

这个背影…陈文眯起眼睛,一股莫名的、令人极度不安的熟悉感瞬间攫住了他!虽然看不到脸,但那身形轮廓,那举手投足间透出的从容甚至…掌控感,让他感到一阵心悸。

他颤抖着翻过照片。背面,是父亲陈志明那熟悉的、刚劲有力的笔迹,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个触目惊心的、力透纸背的巨大问号:

“‘他’才是真正的影子?操纵一切的幕后黑手?—— 宋振华?”

“宋振华?!”林峰凑过来看到名字,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剧变,“是那个振华集团的创始人?著名的慈善家、本市杰出企业家宋振华?!”

就在这时,林峰口袋里的对讲机突然发出刺耳的、断断续续的电流声,紧接着一个急促慌乱的声音炸响:

“林队!林队!医院…医院出事了!重症监护室!陈武…陈武他…死了!尸体…尸体被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