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冰冷、坚硬、布满细小网格纹路的金属地板,透过薄薄鞋底传来刺骨的寒意。林烬背靠着同样冰冷的金属舱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灼痛和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医疗舱残留的粘稠触感仿佛还附着在皮肤上,与空气中干冷的粒子摩擦,激起一阵细密的、令人不适的静电麻痒。

薇拉的话如同淬了冰的锁链,死死缠绕在他刚刚被“血饲”强行修复、却更加脆弱的神经上。

母亲枯槁绝望的脸,在眼前挥之不去,与光幕上“共鸣者”陈远那张文质彬彬、却透着诡异平静的研究员面孔重叠。愤怒像冰冷的毒液,在血管里奔流,却被体内更深的剧痛和“辉耀”残留的强制冷静死死压制,只能化为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铅块,坠在心底。

力量?加速死亡的力量?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光幕上猩红的倒计时:【47:59:58…】,那冰冷的数字每一次跳动,都像重锤敲打在他加速崩解的基因链上。皮肤下,那些暗红色的、如同活物般搏动的崩解纹路传来阵阵隐痛,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这具被强行催熟的“工具”。

薇拉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房间另一侧的光影里,只留下冰冷的命令和那件搭在椅背上、同样冰冷的黑色连帽冲锋衣——一件在第七区下层能完美融入阴影的装备。

没有选择。从来就没有。

林烬咬紧牙关,牙龈深处弥漫开熟悉的铁锈腥味。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从冰冷的舱壁上剥离。失血和透支带来的眩晕感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迈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牵扯着全身新旧叠加的伤口和骨头里沉闷的哀鸣。他踉跄着走到椅子边,抓起那件冲锋衣。

衣服的材质坚韧而冰凉,带着薇拉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清冽冷香。穿上它,拉链一直拉到下颌,宽大的兜帽罩下来,瞬间将大半张苍白、布满疲惫和暗红血丝的脸藏入阴影,只留下一个线条紧绷、带着浓重戒备和痛苦的下巴。

他最后看了一眼光幕上陈远的影像,那双隐藏在金丝眼镜后的平静眼睛,如同深渊的入口。然后,他转身,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走向薇拉之前开启的那扇通往地下的合金门。

门无声滑开。门外不是想象中的通道,而是一个狭小的、仅容一人站立的升降平台。冰冷的金属壁泛着哑光。林烬走进去,平台感应到重量,门无声关闭。没有按钮,没有指示。轻微的失重感传来,平台开始急速下沉。

黑暗。只有平台边缘几道幽蓝色的指示灯带,在急速下沉中拉出模糊的光轨。压抑的空气在耳边呼啸,失重感加剧着胃里的翻腾。林烬靠在冰冷的金属壁上,闭上眼,强行压下呕吐的欲望。骨头深处的嗡鸣似乎被这急速的下落牵引,变得尖锐起来。

不知下沉了多久,仿佛穿过了整个第七区的根基。失重感消失,伴随着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平台停止。

前方的金属壁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重铁锈、腐烂有机物、劣质机油、化学溶剂、汗臭、血腥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腐烂金属发酵般的刺鼻气味,如同实质的、粘稠的淤泥,瞬间涌了进来,狠狠灌满了林烬的口鼻!

“呕…”强烈的生理不适让林烬瞬间佝偻下腰,干呕出声。这股味道比老狗诊所和“锈蚀齿轮”酒吧加起来还要浓烈、复杂、更具侵略性!它不仅仅是嗅觉的冲击,更像是一种能渗透皮肤、灼烧神经的污秽能量!

视野适应了突然降临的昏暗光线。

眼前,是一个巨大到难以想象的、仿佛由无数废弃工业管道、锈蚀金属框架、坍塌混凝土块和扭曲变异植被强行拼凑而成的、地下蜂巢。这里就是“灰烬集市”。没有天空,只有高得望不到顶、被浓重油污和灰尘覆盖的穹顶,几盏摇摇欲坠、散发着惨白或幽绿光芒的巨大工业探灯,如同垂死巨兽的眼睛,穿透弥漫的灰黄色雾霭,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柱。光柱所及之处,是如同血管般纵横交错的狭窄“街道”——与其说是街道,不如说是巨大管道外壁的狭窄步道、或者悬空焊接的金属网格桥。两侧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用铁皮、废塑料布、破帆布甚至废弃飞行器外壳搭建的简陋棚屋,层层叠叠,如同依附在巨兽骨骼上的腐烂苔藓。

空气中漂浮着厚重的、带着金属颗粒感的尘埃,在惨淡的光线下缓缓沉浮。目之所及,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肮脏的、灰败的铁锈色。巨大的、锈迹斑斑的管道如同巨蟒般在头顶和脚下蜿蜒穿行,发出沉闷的蒸汽轰鸣或液体流动的汩汩声,偶尔有滚烫的冷凝水滴落,在肮脏的地面溅起带着腐蚀性的小坑。

人影绰绰。数量之多,远超第七区的地表贫民窟。他们大多佝偻着身体,步履蹒跚,穿着破烂不堪、沾满油污的衣物。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深深的疲惫、麻木,或者一种病态的亢奋。许多人裸露的皮肤上,清晰地显现着和林烬身上类似的、或深或浅的暗红色崩解纹路!如同活体的死亡印记!有些人身体发生着畸变:手臂异化成扭曲的金属钩爪,皮肤覆盖着角质鳞片,眼球闪烁着非人的光芒,甚至有人背后生长着萎缩的、如同昆虫甲壳般的怪异凸起。

这里是基因崩溃症(GCD)患者的巢穴。是“创生”药业光辉照耀下的阴影之地,是过期药、非法基因改造和绝望交易的温床。

“嘿!新来的!”一个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烬猛地转头,兜帽下的眼睛瞬间锐利如刀。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旁边一根巨大排污管道锈蚀的破洞里钻了出来。那是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男孩,穿着一件大得不合身的、沾满油污的工装外套,脸上脏得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眼睛异常灵活,闪烁着与其年龄不符的精明和警惕。他裸露的脖子上,赫然爬着几道如同蚯蚓般的暗红色崩解纹路!

“瘸子”歪着头,像打量一件货物般上下扫视着林烬,尤其是在他藏在宽大冲锋衣下的身体轮廓和被兜帽阴影覆盖的脸上停留片刻。“面生得很。第一次来‘灰烬’?找药?找活儿?还是…找‘乐子’?”他咧开嘴,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笑容里带着一丝市侩的试探,“这儿我熟!带路、找货、避开‘锈爪帮’的巡逻队,一条龙服务!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只要…这个数!”他伸出三根脏兮兮的手指,比划着。

林烬沉默地看着他,兜帽下的阴影遮掩了他所有的表情。体内混乱的力量被这污秽环境和“瘸子”身上散发的微弱GCD能量波动隐隐牵动,如同嗅到同类的鬣狗,在深处不安地躁动。骨头里的嗡鸣似乎也清晰了一丝。

“找人。”林烬的声音从兜帽下传出,沙哑干涩,如同锈蚀的齿轮在转动。

“瘸子”眼睛一亮,搓了搓手:“找谁?‘灰烬’就没有我‘瘸子’不知道的耗子洞!是欠了‘老狗’诊所的债跑路的?还是被‘蝎尾帮’盯上的肥羊?或者是…”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神秘,“想找‘血天使’的?”

“血天使?”林烬的心猛地一跳。这个名字…带着一种不祥的熟悉感。

“嘿嘿,新来的,消息不灵通了吧?”“瘸子”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压得更低的声音带着一丝狂热和恐惧,“最近集市里传疯了!说是有个‘天使’,专门在‘锈爪帮’那些混账抢完药或者‘回收零件’的时候出现!神出鬼没!被他碰过的家伙,身上的崩解纹路会变淡!虽然就一小会儿,但那感觉…啧啧,比吃十瓶过期帕西汀还舒坦!可惜啊,‘天使’只救人,不留名,救完就走,跟鬼影子似的!现在好多快撑不住的家伙,都眼巴巴盼着能碰到‘天使’呢!”

血…能暂时压制崩解?林烬的呼吸微微一滞。这描述…难道是他之前在酒吧里为了压制痛苦,吸食“碎骨”血液时被其他人看到后传开的?还是…薇拉口中的“共鸣者”陈远搞的鬼?

“不是‘血天使’。”林烬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声音更冷,“找一个叫陈远的。戴眼镜,以前可能是研究员。”

“陈…陈远?”“瘸子”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灵活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恐,他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了一下,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带着诅咒。“你…你找他干嘛?那家伙…那家伙邪门得很!”

“邪门?”林烬兜帽下的目光锐利如针。

“瘸子”咽了口唾沫,脏兮兮的脸上肌肉抽动:“没人知道他具体住哪窝,但他经常在‘废料处理区’和‘黑诊所街’那片晃悠。靠近他的人…尤其是身上崩解厉害的…会莫名其妙地感觉身体里的‘东西’在跳!像要炸开一样!轻的头晕眼花,重的直接当场失控!上个月‘铁皮’那伙人想抢他身上的信用点,结果刚围上去,‘铁皮’自己就疯了似的把胳膊给拧成了麻花!嘴里还喊着什么…‘共鸣’?‘频率’?邪乎!太邪乎了!集市里的人都躲着他走!叫他…‘瘟神’或者…‘招魂的’!”

共鸣!诱发失控!

薇拉的情报被证实了!陈远的能力,对GCD患者是致命的威胁!尤其是像林烬这样体内力量本就狂暴混乱、濒临崩解边缘的人!

一股寒意顺着林烬的脊椎骨往上爬。但同时,一种被锁定的、极其微弱的不适感,如同冰冷的蛛丝,悄然缠上了他的神经末梢。仿佛有某种无形的波动,穿透了集市污浊的空气和嘈杂的噪音,在他体内那混乱的力量上轻轻拨动了一下。

嗡…

骨头里的嗡鸣似乎响应了这无形的拨动,极其轻微地共振了一下,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林烬猛地抬头,兜帽下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穿透弥漫的尘埃和昏暗的光线,射向“瘸子”所指的“废料处理区”方向!

在那里,一片由堆积如山的锈蚀金属垃圾和巨大废弃反应釜构成的、如同钢铁坟场般的区域边缘,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研究服、戴着金丝眼镜的瘦高身影,正静静地站在一根扭曲的巨大管道上。

距离很远,光线昏暗,看不清面容。

但林烬无比确定。

陈远。

他正静静地“看”着这边。隔着混乱的人流、污浊的空气和遥远的距离。

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那股无形的、冰冷的、如同在调试精密乐器的“共鸣”感,再次清晰了一分,精准地撩拨着林烬体内那根名为崩解的、濒临断裂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