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唐文昭的书院位于吴县县城之外没多远的地方,当年唐文昭离开书院之后,虽然偶尔也会去打理一下,但也算是荒废了,如今的书院的庭院之中长满了杂草,房屋之中也满是灰尘。

正所谓房屋不怕人住,就怕没人住,只要有人住着,房屋几十年或许都不会有什么损坏,一旦没人住了,很多用不了半年都会坍塌。

“伯安,书院修葺的如何了?”

唐伯虎看着自己的大儿子,问道。

唐伯安为人老成持重,像修葺书院这种事,交给他来办在合适不过了。

“已经翻新好了,父亲随时都可以重开书院了,只是花销.....”

唐伯安欲言又止道。

“有话就直说,婆婆妈妈的。”

唐文昭看着自己的大儿子这般模样,有些不满道。

“原本孩儿是准备找一些瓦工木工,给他们开些工钱,倒也花不了多少,但伯彦非要让他那些朋友来帮忙,这事您是同意的,他那些朋友倒是瓦工木工都有,活也干的漂亮,可是伯彦整天给他们好酒好菜招呼着,这些天下来,吃喝的花销比请工人还多了一半。”

唐伯安苦着脸道。

自从那日被唐文昭说过之后,唐伯安就再也不管唐伯彦的那些朋友叫狐朋狗友了,况且这次修葺书院,虽说吃喝花销多了些,但那活干的确实漂亮。

唐伯安也不明白自己的这个弟弟哪里来的这么多朋友,一听说自家要修葺书院,一下子来了几十人,各行各业的都有。

就这按照唐伯彦的说法,还是收着的,否则他那些朋友再叫来百十来号人不成问题。

“财散人聚,活干的好就成,不必计较那么多,人家肯来帮忙,也是抱着一颗热忱之心来的,并非冲着吃喝来的。”

唐文昭说道。

“爹说的是,是孩儿小家子气了。”

唐伯安恭敬道。

“你和老二各有优点,你做事一板一眼,适合持家,老二虽说顽劣了些,但朋友多,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路,强求反而不美,准备一下,三日之后,书院正式开课。”

唐文昭喝了口茶道。

“孩儿这就去准备。”

唐伯安说完这话便退下了。

说是准备,其实无论对唐文昭还是唐伯安而言,并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无非是给唐文昭的一些好友递个帖子,等到开课那天来捧个场。

真要论起来,唐文昭的朋友不多,特别是经过当年科举舞弊案之后,原本很多相熟的都怕得罪那些达官显贵,也就不再和唐文昭来往了。

整个姑苏府,唐文昭自认也就一个好友,文怀远,虽说这个好友和自己闹别扭近二十年了,但唐文昭仍然只认这一个好友。

倘若说唐文昭年轻时的性子是一个极端,张狂潇洒的极端,那么文怀远的性子便是和唐文昭相反的另一个极端,书呆子的极端。

说是书呆子倒也不太准确,文怀远的学问在整个大虞都是排的上号的,一手小楷更是无人能出其右,要论正儿八经的学问,唐文昭觉得自己都不如文怀远,但文怀远脑子就是标准的书呆子的脑子,不太会转弯,以至于他十七岁便中了秀才,如今三十六七了,却还只是个秀才。

这么多年,文怀远考了很多次,但都卡在了乡试这个阶段,这么多年了,连个举人也没中。

谢进这等志大才疏的老秀才中举之后,很多读书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都会提起文怀远,感慨人生之际遇,如文怀远这等大才屡试不第,谢进这样的却能中举。

正是因此,文怀远在大虞文坛,特别是江南文坛的地位很高,毕竟人们都更尊重悲剧式的人物,再加上跟着跟着文怀远学书法的读书人很多,很多举人甚至都得叫他一声老师。

当年唐文昭入狱之后,也只有文怀远为其多方游走,他这么一个书呆子,原本最反感的便是攀龙附凤,但为了唐文昭,他却不得不放下身段,去求人,甚至被人戏耍。

虽说文怀远做的这些都没什么用,但唐文昭却一直记在心里。

甚至当年唐文昭为了不连累自己的这位好友,在京城恣意张狂,文怀远看不下去,便出言相劝,想让唐文昭内敛一些,唐文昭借此和文怀远翻脸,自那以后两人便不相往来。

即便如此,唐文昭出事,文怀远还是第一时间四处奔波游走,为唐文昭求情。

只是唐文昭出狱之后,文怀远却绝口不提此事,仍然和唐文昭老死不相往来。

用唐文昭的话说,这大虞称得上君子的人不多,文怀远绝对是君子中的君子。

这十多年,唐文昭一直忙于各种事务,和自己的这位好友如今仍然没有和解,文怀远其实早就消了气了,不过是在等一个台阶罢了。

这次书院开课,就是唐文昭递给自己这位老友的台阶,所以唐文昭特意叮嘱唐伯安一定要给文怀远递帖子。

“老爷,唐府大公子求见。”

文怀远正在书房写字,管家进来说道。

文怀远本就是书香世家,再加上一手书法可谓登峰造极,虽然只是个秀才,却有无数达官贵人上门求字,甚至有些二三品的高官,得到一些名贵字画,都会请他题字,以增加这幅字画的收藏价值。

因此文怀远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钱财是不缺的,家里倒是养了不少下人。

“唐府?哪个唐府?”

文怀远听到这话,停下了笔,看着管家道。

这话文怀远是故意问的,虽说文怀远不和唐文昭往来,但逢年过节唐伯安都会来文府拜访,文怀远自然知道管家口中的唐府大公子是谁。

不过唐伯安这个时候来,不年不节的,文怀远自然听说了唐文昭要重开书院的消息,也知道唐伯安为何而来,自然要拿捏一番姿态。

这就是文怀远,很多时候抹不开面子,可以说是有些酸腐。

“唐文昭唐解元家的大公子。”

管家急忙补充道。

“哼!这个唐文昭,自己没脸来,倒是让个小辈过来,当真是没脸没皮。”

文怀远冷着脸道。

“那小的替老爷回绝了唐公子?”

管家看着自家老爷,满脸不确定道。

“不必,我与唐文昭不来往,没必要为难小辈,伯安这孩子逢年过节礼节从不曾缺过,老成持重,是个好孩子,完全不像唐文昭年轻时候的做派,让他过来吧。”

文怀远说着将最后几个字写完,将毛笔放在笔洗之中洗了洗,随后将其挂在笔架上。

做完这些,唐伯安已然进了书房。

“小侄见过文伯伯。”

唐伯安恭敬行礼道。

“伯安,快坐,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

文怀远给了一旁伺候的下人一个眼神,下人当即给唐伯安斟茶。

“这不是听说老太君近日来身子骨不太好嘛,我爹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也很担心,特意遣人去东山买了张记泷胶,这不是昨日泷胶刚到,我爹就让小侄给您送来。”

唐伯安说着站了起来,拿着一个盒子来到了文怀远的面前。

这要是其他东西,眼看着是唐文昭送的,文怀远是断然不会收的,但这张记泷胶在整个大虞可谓是响当当,泷胶里无可争议的第一,产量就那么些,一般人有钱都未必能买到。

这泷胶本就是补气益血的,对上了岁数的女人效果尤其的好,文怀远又是有名的孝子,唐文昭笃定了他一定会收的。

“你这个文伯伯,典型的迂腐书生,就像是被写好了固定的程序,孝顺这个程序远大于我俩的恩怨。”

唐伯安还记得自己来之前,父亲的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这话唐伯安听的云里雾里,却也听明白了,这泷胶文伯伯一定会收的。

“唐文昭能有这心思?”

文怀远看着眼前的一盒泷胶,满脸怀疑道。

“文伯伯有所不知,家父这些年对您是多有挂念,之前小侄经常来您这里拜会,都是家父遣小侄来的,只是他不让小侄告诉您。”

唐伯安在来之前甚至特地问了一下自己的二弟唐伯彦自己该如何说,唐伯安说话做事最多算得上中规中矩,这些话却是他想不出来的,但唐伯彦不同,他最擅长和人打交道,三教九流,都有他的好友。

唐伯安仅仅这一句话就让文怀远感到暖心。

“不瞒您说,就是这泷胶,家父也不想让小侄告诉您是他买的,不过往日拜会就罢了,这次小侄可不敢贪家父的功,这才如实相告。”

唐伯安说完这句话,文怀远心情有些激动,想想这么多年自己还一直拉不下脸来,想着和唐文昭老死不相往来,没想到这家伙还一直记挂着自己。

他虽然没说什么,但摸泷胶盒子微微颤抖的手出卖了他。

“家父教导小侄的时候,一直都是让小侄以您为榜样的,家父说过,他的朋友不多,当年出事之后更是只有您一个了,还对小侄说,整个大虞,只有您才真正称得上是君子,而且是君子中的君子。”

唐伯安继续拍马屁道。

“他真是这么说的?”

文怀远听到唐文昭对自己的评价居然这么高,一时之间声音有些颤抖。

“小侄不敢撒谎,千真万确。”

唐伯安笃定道。

这些话唐文昭确实对唐伯安三兄妹说过,所以唐伯安说的极有底气。

这话一出,文怀远原本对唐文昭所剩不多的怨念瞬间烟消云散。

“这是家父让小侄给您递的帖子,三日之后书院开课,家父说了,其他人到不到无所谓,您是一定要到的。”

唐伯安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名帖,恭敬地递到了文怀远面前。

“我就知道,这老小子没憋好屁,不就是让我去给他捧个人场吗?放心吧,就算是看在伯安你的面子上,我也会去的。”

文怀远虽然心中感动,嘴上却是不承认。

“家父不只是请您捧个人场,还想请您去书院任教,您看帖子便知晓了。”

唐伯安急忙说道。

文怀远听到这话,满脸的意外,这才打开帖子看了起来。

“怀远兄台鉴:暌违经年,愧怍殊深。忆昔少年狂狷,未察兄之雅意,不体兄之苦心,每念及此,赧汗交迸。

是以无颜奉谒,逡巡至今。数载每思兄台谆谆诲语,雒诵回味,惕然深省……

弟今欲重振书院,复启弦歌。仰惟兄台道德文章,皎然出众,远非愚弟所能及。谨虚席焚香,恭请杖履莅临,授业解惑,以光杏坛。临楮翘企,伏惟朗照不宜。

弟文昭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