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盏中的烛火,总是在夜深人静时,才敢稍稍放肆地摇曳,将母后清瘦的影子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拉得又长又孤寂,仿佛要将那无形的重量具象化。她惯常坐在临窗的贵妃榻上,背后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指尖捻着细如发丝的金线银线,在月白色的绸缎上,一针一线,绣着那象征恩爱团圆的并蒂莲。
金线在她指间流转,在烛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可操控着它们的女主人,眼神却总是空的。她那双向来沉静如古井的眸子,常常望着跳跃的烛心,却又像是透过了那点温暖的光晕,望向了宫墙之外,望向了记忆里江南的杏花春雨、小桥流水。那里有她再也回不去的故土,和那个早已模糊在岁月里的、名为“苏婉”的少女时代。
我总是屏息坐在一旁的绣墩上,生怕一点声响,就会惊扰了这幅凝固的、美得令人心碎的画卷。她很美,是一种被十几年宫廷礼仪精心雕琢过的、没有一丝烟火气的美,鬓发永远一丝不苟,衣着永远典雅合度。但这种美,像供奉在玉瓶里的绢花,没有生命,没有温度。只有我,她的女儿,才能从她偶尔凝滞的呼吸、或是翻阅书卷时无意识轻蹙的、远山般的眉间,窥见那被深深囚禁的灵魂的一丝挣扎与裂痕。
廊下终于响起了熟悉的、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玉佩轻叩的清脆声响,那是父皇每日批完奏折后,必定会来的方向。这脚步声,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殿内凝固的空气。
几乎是同时,母后指尖那枚细小的绣花针微微一顿,金线在绸面上打了个结。随即,她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缓缓抬起眼帘。就在那一瞬间,所有的空茫与遥远都被迅速敛去,深藏于眼底。她唇角上扬,勾勒出一个我看了十几年、已然刻入骨髓的、恰到好处的温婉笑容——那是她无懈可击的面具,也是横亘在她与这个金碧辉煌的世界之间,最坚固也最悲哀的屏障。
“陛下。”她起身,敛衽施礼,每一个动作都符合宫廷典仪最严苛的标准,优雅得如同前朝名画中的仕女,却也冰冷得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热气。
父皇萧衍携着一身淡淡的酒气与清冽的龙涎香的气息走了进来。他已过不惑之年,鬓角有了星霜,但眉宇间依旧有着帝王的威严。此刻,他的目光有些许迷离,像是在回忆什么,但在落到母后身上时,却骤然变得专注而……缱绻。他并未立刻让她平身,而是上前一步,指尖轻轻拂过她梳得纹丝不乱的云鬓,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透过她在抚摸另一个灵魂的温柔。
“绾绾,”他低唤,声音里含着酒意的沙哑,更含着一种沉湎于旧梦的恍惚,“今日朕路过御花园,见西府海棠开得极好,灼灼其华,绚烂如霞……像极了你我初见那年,在潜邸的春日落英缤纷下……”
绾绾。那是已故元皇后沈绾绾的小字。一个我从未谋面,却如同无形幽灵般笼罩着这座昭阳殿,笼罩着父皇的余生,也如影随形地缠绕着母后整个婚姻的名字。
我看见母后低垂的睫毛如受惊的蝶翼,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复又垂下,完美地遮住了眼底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柔顺,听不出半分波澜,像一池吹不皱的春水:“是,陛下记得真切。臣妾明日也去瞧瞧,不负这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