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棺盖闭合的巨响,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在幽闭的墓室中轰然炸开,震得石壁簌簌落下陈年的尘埃。巨大的声浪撞击着冰冷的石壁,又反弹回来,在狭窄的空间里反复冲荡、叠加,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五脏六腑都跟着震颤的低沉轰鸣。这轰鸣持续了许久,才不甘心地渐渐低伏、消散,最终被更加庞大、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所吞噬。

墓室彻底安静下来。死寂如同冰冷的墨汁,浓稠得化不开,沉重地压迫着每一寸空间。空气中弥漫着复杂而刺鼻的气味:骸骨爆裂后残留的焦臭,皮肉油脂燃烧殆尽的油腻腥气,浓重的陈腐土腥和铁锈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刚刚从棺椁缝隙中逸散出来的、混合着古老檀香与枯萎花朵的奇异气息。这混合的气味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鼻腔和肺叶上。

地上,王三刀那具曾燃烧着幽蓝磷火的焦骸已彻底碎裂,散落成大小不一的、覆盖着银白硬毛的焦黑骨殖碎片。点点幽蓝色的火星如同垂死的萤火,在碎骨缝隙间明灭不定,发出极其微弱的“噼啪”声,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动态。李麻子枯瘦蜷缩的尸体依旧僵硬地躺在角落,额头上那个黑红的血洞如同第三只绝望的眼睛,无声地诉说着他生命最后时刻的极致恐惧。他浑浊的、凝固着惊恐的眼珠,空洞地“望”着青铜棺椁的方向。

那口盘踞着狰狞巨蛇的青铜棺椁,此刻静静地卧在石台之上,如同亘古便存在于此的黑色磐石。沉重的棺盖严丝合缝,将内部的一切彻底隔绝,连一丝缝隙、一缕气息都无法再泄露出来。唯有棺盖表面那条昂首睥睨的巨蛇,蛇眼处镶嵌的墨玉,在满地幽蓝火星和焦骸碎片散发的微弱反光下,流转着一层更加冰冷、更加深邃的死寂光泽。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尘埃在几乎凝滞的空气中,极其缓慢地飘落、沉降。

呜咽的山风,如同无数幽魂的低泣,从秦岭深处,从老龙潭的方向,执着地卷来。它穿过曲折幽深的墓道,带着洞外湿冷的夜露气息,盘旋着灌入这间刚刚经历了惨烈轮回的墓室。

风,拂过地上冰冷的灰烬,卷起几片细小的焦黑骨渣。

风,吹动李麻子破旧衣襟的残片,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风,更掠过那口巨大、冰冷、盘踞着青铜巨蛇的棺椁。

在那狰狞的蛇首之上,尘埃被风扰动,如同黑色的薄纱般轻轻飘散。

一点微光,在蛇首原先银貂蹲踞的位置,极其突兀地、幽幽地…亮了起来。

最初,它只有针尖般大小,微弱得如同夏夜坟茔间飘忽的鬼火,似乎随时都会被这浓重的黑暗和阴冷的气息所吞噬。但它却异常顽强地存在着,固执地散发着一种非金非银、非火非月的、纯粹而冰冷的银辉。

风,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微弱光点的存在,在棺椁上方打着旋儿,发出更低沉的呜咽。

那光点开始变化。

它不再是一个孤立的点,而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中心的光点稳定地亮着,周围则晕开一圈极其淡薄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银色光晕。这光晕如同拥有生命般,极其缓慢地、却又带着某种不可违逆的意志,开始向外延伸、勾勒。

一点,两点…更多的、同样微弱却坚定的银色光点,在蛇首周围的虚空中,如同星辰初诞般,悄然浮现。它们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围绕着最初那个核心光点,以一种玄奥的轨迹排列、连接。无数的银色光线在这些光点之间无声地流窜、编织,如同无形的织梭在黑暗中穿梭。

轮廓,开始显现。

首先是头颅的雏形,一个小小的、笼罩在朦胧银辉中的三角形状。接着是纤细的躯干,一条蓬松却虚幻的尾巴…四肢的线条也渐渐延伸出来…一个完整的、通体由流动银光构成的、小貂形态的虚影,在狰狞的青铜蛇首之上,缓慢而坚定地…凝聚、成型!

这个过程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庄严与诡异。它像是在进行一场古老而神秘的仪式,从这片浸透了死亡与诅咒的土地中,汲取着某种无形的能量,重新塑造一个冰冷的守护之灵。

虚影越来越凝实,那流动的银光也愈发清晰、稳定,散发出一种金属般的、毫无温度的冷辉。它微微昂着头,姿态与曾经那只银貂如出一辙。一双尚未完全凝实的、墨黑的眼珠轮廓,在银辉笼罩的头颅上悄然浮现。那眼珠如同两粒初凝的墨玉,深不见底,冰冷地俯视着下方空荡、狼藉的墓室。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地上,那些散落的、覆盖着银白硬毛的焦黑骨殖碎片——属于王三刀的骸骨——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强烈召唤!

“嚓…嚓嚓嚓…”

极其细微、却密集得令人牙酸的刮擦声,毫无征兆地从每一块碎骨上响起!那些原本在幽蓝火焰灼烧下依旧闪烁着金属冷光的银白硬毛,此刻如同活了过来!它们不再仅仅是覆盖物,而是像无数拥有独立生命的冰冷银虫,剧烈地、疯狂地颤动起来!

随着这疯狂的颤动,一缕缕极其稀薄、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带着暗红血色的烟气,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抽取,从焦黑的骨殖深处,从那些银毛的根部,丝丝缕缕地升腾而起!

这烟气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怨毒气息,它们升腾到空中,并未消散,而是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扭曲着、盘旋着,疯狂地涌向蛇首之上那个正在成型的银貂虚影!尤其是涌向那双刚刚成型的、墨黑的眼瞳轮廓!

虚影剧烈地波动起来!如同平静的水面被投入巨石!那流动的银辉瞬间变得狂暴、紊乱!墨黑的眼珠轮廓在血色烟气的疯狂灌注下,颜色骤然加深,由初凝的墨玉色,迅速转向一种沉淀了无尽血污的暗褐!那暗褐深处,一点极其细微、却炽烈如熔岩的金色光点,如同被强行唤醒的恶魔之眼,骤然在左眼的中心亮起!紧接着,是右眼!

两点熔金,在暗褐的底色上燃烧!狂暴、凶戾、带着被强行唤醒的杀戮本能!

“嘶——!”

一声并非出自物质世界的、尖锐到足以刺穿灵魂的嘶鸣,猛地从这尚未完全凝实的虚影中爆发出来!这嘶鸣无声地震荡着空气,带着一种被亵渎的狂怒和初生的痛苦!整个墓室仿佛都在这灵魂层面的尖啸中颤抖!

虚影的形态在这狂暴的能量冲击下变得极不稳定,时而拉长扭曲,时而收缩溃散,仿佛随时会彻底崩解!那些疯狂抽取骸骨血怨之气的银毛,颤动的幅度也达到了极限,发出刺耳的、如同金属断裂般的“铮铮”声!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危急关头——

“嗡……”

一声低沉到极致、仿佛来自大地深处,又像是从青铜棺椁内部发出的奇异嗡鸣,毫无征兆地响起。这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厚重与安抚之力,瞬间抚平了空气中狂暴的能量乱流。

蛇首之上,那剧烈波动的银貂虚影猛地一滞!

疯狂涌向它的暗红血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扼住,抽取的速度骤然减缓。虚影本身狂暴的银辉也迅速收敛、稳定下来。那双刚刚亮起、燃烧着熔金凶焰的眼瞳,光芒迅速黯淡、内敛,最终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墨黑。眼底那两点炽金,并未完全熄灭,而是化作两道极其细微、几乎不可察觉的金色丝线,深深隐没在墨色的瞳孔深处,如同沉睡的火山。

抽取并未停止,只是变得极其缓慢、极其温和。暗红的血烟丝丝缕缕,如同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注入虚影。虚影的形态在这持续的滋养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凝实、清晰。流动的银辉沉淀下来,勾勒出更加分明的轮廓:光滑流畅的脊背线条,蓬松的尾部,以及覆盖全身的、由纯粹能量构成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银毛”。

当最后一丝暗红血烟被彻底吸收,地上所有王三刀的焦黑骨殖碎片,连同上面那些疯狂颤动的银白硬毛,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精华,瞬间失去了所有光泽和硬度,无声无息地化为一捧捧细腻、灰白的粉末,簌簌地洒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与尘埃再无区别。

蛇首之上,一只全新的、通体笼罩在稳定银辉中的小貂,彻底成型。

它静静地蹲踞着,姿态与它的前任毫无二致。银辉流淌,宛如披着一件无形的冰冷铠甲。墨黑的眼珠深不见底,如同两口通往幽冥的古井。唯有在极其偶尔的瞬间,当墓室深处有气流极其微弱地扰动时,那墨黑的眼底深处,才会有一丝极淡、极淡的金色纹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地、极其短暂地荡漾开来,随即又归于深沉的墨色。

它微微转动了一下头颅,那双新生的、冰冷的墨玉眼珠,穿透弥漫的尘埃和未散的焦臭,缓缓扫过墓室的每一个角落。

目光掠过地上那捧新生的骨灰——王三刀存在的最后痕迹。

掠过角落里李麻子僵硬蜷缩、死不瞑目的尸体。

掠过青铜棺椁表面那条昂首睥睨的巨蛇,以及蛇眼中流转着死寂光泽的墨玉。

最终,它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落在了墓室深处,靠近石壁根部的阴影里——那里,斜倚着一块半人高的、布满苔藓和污迹的古老石碑。

石碑的材质非金非石,呈现出一种沉郁的暗青色,表面坑洼不平,布满了岁月侵蚀的痕迹。碑身上,刻满了密密麻麻、极其古拙扭曲的字符。这些文字绝非已知的任何一种,笔画如同盘绕的毒蛇,扭曲的枝蔓,或是凝固的闪电,透着一股原始、蛮荒而又邪异的气息。大部分字符都已被厚厚的苔藓和经年累月渗入的黑色泥垢所覆盖、侵蚀,模糊不清。

然而,在新生的银貂那冰冷目光的注视下,石碑靠近底部的某个角落,一小片区域的苔藓和污垢,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拂过,极其缓慢地…剥落了。

露出了下面几个同样古拙、但相对清晰一些的刻痕。

那刻痕的线条,深陷入暗青色的碑体,边缘锐利,带着一种历经漫长岁月却依旧未曾磨灭的锋锐感。它们所组成的图形,赫然与青铜棺盖上那条盘踞的巨蛇,有着惊人的神似!扭曲的身躯,昂起的蛇首,甚至那睥睨的姿态,都如出一辙!只是更加抽象,更加充满原始的图腾意味。

在这蛇形图腾的下方,还有几个更加细小的、同样古拙的字符。

新生的银貂,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蛇形图腾和其下的字符上。它墨黑的眼珠深处,那两点隐没的金色丝线,似乎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一股源自血脉深处、来自那青铜棺椁内冰冷意志的、庞大而杂乱的信息碎片,如同解冻的冰河,轰然冲入了它初生的、冰冷的意识之中!

它不是“看”懂了文字。

它是“感受”到了那图腾和字符所承载的、跨越了无尽时光的…冰冷意志与…残酷真相!

碎片翻涌:

…无尽的黑暗…冰冷的束缚…青铜的棺椁…盘踞的巨蛇…不是装饰…是锁链!是禁锢的符咒!…

…最初的…“他”…不是殉葬者…是献祭者!…自愿?…不!是欺骗!…长生?…不朽?…永恒的牢笼!…守护?…是刑罚!是永世不得解脱的诅咒!…

…银色的毛…不是貂的毛…是“它”的延伸!…是诅咒的触须!…植入血肉…汲取生命…塑造容器…一代又一代…永无止境…只为维持那棺椁深处…早已腐朽却因诅咒而不得消散的…冰冷意志!…

…石碑…是“他”最初的绝望呐喊…是警示…也是…唯一的…钥匙?…指向…解脱的…可能?…字迹…被污秽掩盖…被岁月遗忘…被后来者…视为无物…

…“勿近蛇棺”…后来者的血…迟到的…领悟…刻在青石…却无人…真正明白…那蛇…那棺…意味着什么…

庞大的信息如同冰冷的洪流,瞬间淹没了新生的意识。那墨黑的眼珠深处,金色的涟漪剧烈地荡漾、扩散,几乎要冲破墨色的束缚!一种源自本能的、对“真相”的抗拒与对“使命”的绝对服从,在它冰冷的意识核心中激烈地冲突、撕扯!

“嘶……”

一声极其压抑、带着痛苦挣扎意味的低沉嘶鸣,从它微微张开的、由银辉构成的口中溢出。这嘶鸣并非物质的声音,而是一种灵魂层面的震颤,在死寂的墓室中无声地扩散。

它猛地甩了甩头颅,似乎要将那些混乱而痛苦的信息碎片驱逐出去。墨黑的眼珠死死闭上,又猛地睁开!眼底的金色涟漪被强行压下,再次深深隐没。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墨黑,以及一种…更加深沉的、仿佛洞悉了自身宿命却无力挣脱的…麻木。

它不再看那石碑。仿佛那上面揭示的残酷真相,是比死亡更沉重的负担。

新生的银貂重新恢复了那亘古不变的蹲踞姿态,高昂着头颅,墨黑的眼珠如同两粒镶嵌在蛇首上的墨玉,冰冷地、毫无波澜地投向前方幽深的墓道入口。

它成为了新的守护者。

它继承了冰冷的意志。

它背负着残酷的宿命。

它知道那石碑下掩盖的字句,或许指向终结,但那终结的代价,或许是它无法承受、甚至不敢想象的湮灭。

于是,它选择凝视黑暗。

如同它的无数前任一样。

山风,依旧呜咽着,穿过墓道,盘旋在墓室中,吹动着地上新生的骨灰和残留的灰烬。风声中,仿佛夹杂着一声跨越了无数代守护者、浸透了绝望与疲惫的悠长叹息。

墓道口那块被岁月磨蚀的青石板上,“勿近蛇棺”四个早已模糊、几乎被泥土填平的血字,在偶尔漏下的惨淡月光下,依旧透着一股无声的悲凉。这迟来的警示,终究未能穿透贪婪的迷雾,也未能撼动那深植于棺椁内的、冰冷的轮回意志。

时间,在冰冷的墓室中失去了刻度。只有尘埃,不知疲倦地飘落、堆积。新生的银貂如同最完美的雕塑,凝固在青铜蛇首之上,墨黑的眼珠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墓道深处那片永恒的黑暗。它体内那两点熔金,如同沉睡的凶兽,在墨色的深渊中蛰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月。

一阵极其微弱、极其遥远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子,打破了这凝固的寂静。

“哒…哒哒…”

是脚步声。

不是野兽蹄爪踩踏碎石的声音,也不是山风吹动枯枝的声响。那是厚底布鞋踩在崎岖山路上,磕碰到碎石发出的、属于人类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声音从幽深的墓道外传来,由远及近,虽然极其轻微,但在这落针可闻的死寂中,却如同擂鼓般清晰!

那脚步声在墓道口附近停了下来。似乎来人在洞口犹豫、徘徊,带着某种警惕和…好奇?接着,一点极其微弱、摇曳不定的橘黄色光芒,从墓道入口的方向,艰难地透射进来,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上投下晃动的人影轮廓。

有人!

一个活生生的、带着体温与火光的人!

闯入了这片被诅咒的、只属于冰冷与死亡的领域!

蛇首之上,那凝固的银貂雕像,毫无征兆地…动了!

它覆盖着银辉的头颅,极其缓慢、极其精准地转向了墓道入口的方向。那双深不见底的墨黑眼珠,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瞬间锁定了石壁上那晃动的人影轮廓,锁定了那从洞口渗入的、代表着“生者”与“外界”的微弱火光!

墨黑的眼底深处,那两点沉寂的、炽烈的金色丝线,如同被点燃的火药引信,骤然…亮起!

熔金复苏!凶焰点燃!

“咻——!”

没有半分迟疑!一道撕裂黑暗的银色闪电,带着初生守护者被唤醒的、冰冷到极致的杀戮本能,从狰狞的蛇首之上,暴射而出!目标直指墓道入口处那摇曳的火光,以及火光后…那个懵然不知自己叩响了何等恐怖之门的…血肉之躯!

墓道中,一声短促、惊骇到极致的惨叫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

唯有那口巨大的青铜棺椁,在墓室最深沉的阴影里,散发着亘古不变的、冰冷死寂的气息。棺椁深处,那两点墨绿色的死光,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永恒的沉寂。

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新的“容器”…正在忠实地履行着它被赋予的…永恒的职责。

轮回,再次完成了一个冰冷的闭环。

秦岭的莽莽群山,在夜色中沉默地延展。山风呜咽,穿过万壑千林,如同无数代守墓者无声的悲鸣与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