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秦岭的风,像一把把蘸了冰水的锉刀,刮过靠山村低矮的土墙。陈月容死死攥着手里那半截磨得油亮的牛筋弓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村口打谷场中央,那领破草席盖着的隆起,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上。几天了?她记不清。自从弟弟石头跟着那帮外乡人进山“寻宝”,就再没回来。有人说,看见他们钻进了老龙潭后山那个邪乎的洞子。也有人说,王三刀那伙人前些日子进去,就再没出来,连尸首都长了吓死人的白毛…最后烧都烧不化。

“月容姐…” 一个半大小子缩着脖子蹭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惧,“柱子哥…柱子哥他爹…就是王三刀…那草席下面露出来的手…全是…全是那种银亮亮的硬毛!跟针一样!吓死人了!村长说…说碰了那东西…沾上也得变怪物!”

陈月容没说话,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她只是更紧地攥住了那截弓弦,粗糙的纤维深深勒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让她勉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气。怪物?她的石头,那个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总嚷嚷着要给她打件狐皮袄子的弟弟,会变成那种东西?绝不可能!

她猛地转身,不再看那令人窒息的草席,大步流星走向自家那扇歪斜的木门。门后,是空了一半的屋子,是石头没编完的竹筐,是冰冷的灶台。

“月容!你要干啥!” 老村长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追了两步,声音嘶哑,“听我一句劝!那地方…去不得啊!那是阎王殿的门槛!王三刀、李麻子、赵五…还有你舅张把头!三十年前就折在里面了!都是血淋淋的教训!那青石板上的字…”

“血字救不了命!” 陈月容猛地停步,回头,那双因连日忧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却烧着两团不顾一切的火焰,“青石板上的字,拦不住我爹那年进山找舅舅!也拦不住王三刀!更拦不住我弟弟!我舅用命刻的字,我爹用命去找,现在轮到石头…轮到我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火的铁钉,一字字钉在打谷场冰冷的空气里,“阎王殿?我就去闯一闯!是死是活,我得把我弟弟带出来!带不出来…我也得知道他是怎么没的!”

老村长被她眼中那股近乎疯狂的决绝震住了,张着嘴,后面劝阻的话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陈月容不再看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身影消失在昏暗的屋内。片刻之后,她重新出来。褪去了沾着灶灰的粗布衣裙,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白、却异常利落的深蓝色猎装,裤腿扎进厚实的牛皮靴筒里。一把磨得锃亮、带着深深握痕的猎刀插在腰间牛皮鞘中,背后斜挎着一张半旧的硬木猎弓,箭囊里插着十几支尾羽整齐的箭。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坚毅,仿佛要奔赴的不是龙潭虎穴,而是一场寻常的狩猎。

“月容姐!等等我!” 刚才报信的小子,狗剩,一咬牙,抄起墙边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追了上来,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恐,眼神却有些发狠,“我…我跟你去!石头哥待我好!我不能…”

“回去!” 陈月容厉声打断他,目光如刀,“你还小,别送死!” 她顿了顿,声音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守着村子。万一…万一我们回不来,告诉后来人,陈家姐弟,还有王三刀、张把头…都是怎么折在里头的!” 说完,她不再停留,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向村外,走向那片在暮色中如同匍匐巨兽般的莽莽秦岭。

狗剩握着冰冷的柴刀柄,僵在原地,看着那个深蓝色的、决绝的背影迅速融入沉沉的暮色山影,喉头滚动了几下,终究没再喊出声。打谷场上,一片死寂,只有山风呜咽着穿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

***

黑暗。粘稠、冰冷、带着铁锈和泥土腐朽气息的黑暗,如同实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挤压着陈月容的感官。她背靠着冰冷湿滑的石壁,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和粗重的喘息。手中的火折子只剩下一点微弱的豆焰,勉强照亮身前几步远崎岖不平的墓道。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

弟弟陈石头那支简陋的火把,早已在半个时辰前的一场猝不及防的遭遇中彻底熄灭。

她忘不了那一刻。

石头举着火把走在她前面,年轻气盛,带着几分初生牛犊的莽撞和对“宝藏”不切实际的幻想,嘴里还念叨着“姐,等咱找到宝贝,给你打金簪子…”话音未落,一道撕裂黑暗的银色闪电,带着冻结灵魂的死亡气息,毫无征兆地从墓道深处扑出!快!快到火光只来得及映出一张因极致惊骇而瞬间扭曲的年轻脸庞,和两点骤然亮起的、熔金般凶戾燃烧的瞳孔!

“石头——!” 陈月容的尖叫和石头短促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几乎同时响起!

“噗嗤!”

是利刃撕裂皮肉、切断骨骼的恐怖闷响!滚烫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液体,如同泼墨般溅了她满头满脸!火把脱手飞出,撞在石壁上,火星四溅,瞬间熄灭!最后的视野里,是弟弟石头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破麻袋般软倒的身影,和他脖颈处那三道深可见骨、正疯狂喷涌着热血的狰狞豁口!一只通体笼罩在冰冷银辉中的小兽,稳稳地蹲踞在石头尚在抽搐的胸口,墨黑的眼珠如同两口深井,冷漠地转向她,眼底深处那两点熔金,在绝对的黑暗中,如同死神的烙印!

极致的恐惧和撕心裂肺的悲痛瞬间攫住了陈月容!她几乎是凭着野兽般的本能,在黑暗降临、腥风扑面的瞬间,猛地向后翻滚!猎刀出鞘的摩擦声在死寂中无比刺耳!她感觉一股冰冷的锐风几乎是贴着她的头皮掠过,几缕断发无声飘落。

然后,是死寂。只有石头喉咙里发出的、如同破风箱般“嗬…嗬…”的、越来越微弱的漏气声,还有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疯狂地钻进她的鼻腔。

那东西没有继续攻击。它似乎在黑暗中无声地移动了一下。接着,是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吮吸声…

陈月容背靠着石壁,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冻成了冰渣。猎刀横在胸前,冰冷的刀锋紧贴着手臂,带来一丝微弱的支撑感。她不敢动,不敢呼吸,甚至不敢眨眼。黑暗中,那吮吸声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她能想象出那副画面——那冰冷的银貂,正贪婪地攫取着弟弟眼中…最后一点生命的余烬…

泪水混合着脸上粘稠温热的血,无声地滑落。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悲鸣和呕吐感。不能死!她不能死在这里!她要活着!活着把弟弟带出去!活着…弄清楚这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那令人骨髓发冷的吮吸声停止了。黑暗中,传来一声满足又冰冷的、细微的嘶鸣。接着,是极其轻微的、爪子踩在碎石上的“沙沙”声,那声音向着墓道深处远去,最终消失。

陈月容依旧僵在原地,如同石雕。直到确认那致命的威胁确实厉害,她才如同虚脱般,顺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滑坐到地上。黑暗中,她摸索着,颤抖的手指触碰到身边一具尚有余温、却已彻底冰冷的躯体。脖颈处那可怕的伤口触手粘腻、翻卷。她摸索着石头的脸庞,指尖触到他圆睁的、空洞的左眼窝,以及旁边那只依旧大大睁着、凝固着无尽恐惧和茫然的右眼…

“石头…” 破碎的呜咽终于从喉咙深处溢出,又被她死死用手捂住,堵在掌心里,化作压抑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颤抖。她摸索着解下弟弟腰间的水囊和一小包干粮,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弟弟最后的一点温度。然后,她解下自己背后的猎弓,摸索着,用颤抖却异常坚定的手,将弓弦一点点拉开,搭上一支冰冷的箭矢。弓臂紧贴着小臂,箭镞微微上扬,指向无尽的黑暗深处。

她不能退。身后是弟弟冰冷的尸体,是地狱的入口。前方…是吞噬了至亲的魔窟,也是她唯一可能找到答案…或者同归于尽的地方。

陈月容靠着石壁,在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黑暗中,强迫自己调匀呼吸。火折子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光,她必须省着用。耳朵极力捕捉着黑暗中任何一丝异响。时间,在冰冷和绝望中,被无限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刻,也许像一个世纪。墓道深处,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大地脏腑深处的——

“嗡……”

这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她脑海中震荡!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厚重感,和一种…冰冷、古老、至高无上的…意志!仿佛沉睡的魔神翻了个身。

紧接着,一种更细微、却更令人心悸的声音传来。

“嚓…嚓嚓嚓…”

像是什么东西在刮擦着坚硬的石头。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墓道更深、更靠近主墓室的方向。

陈月容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将猎弓握得更紧,箭镞无声地调整着方向。那刮擦声持续着,带着一种奇特的节奏感,不像是野兽,也不像是刚才那只恐怖的银貂…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她混沌的脑海——**石碑!** 老猎人临死前提到的,刻着看不懂文字的石碑!会不会…那上面有线索?有离开这里的方法?甚至…有克制那银貂和棺中邪物的东西?

希望,如同在绝对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点微光,虽然渺茫,却瞬间点燃了她几乎被绝望吞噬的心!弟弟的血不能白流!她必须去看看!

陈月容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她小心翼翼地吹亮了火折子最后一点豆大的火苗。微弱的橘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勉强照亮身前几步的范围,也照亮了她脸上凝固的血迹和眼中孤注一掷的决绝。她将火折子尽量贴近地面,用身体挡住大部分光线,另一只手稳稳地端着猎弓,箭镞前指,如同最警觉的母豹,向着那“嚓嚓”声传来的方向,一步,一步,极其缓慢、极其谨慎地…挪去。

墓道曲折向下,血腥味越来越浓重。脚下开始出现散落的、覆盖着诡异银白硬毛的焦黑碎骨(王三刀的残骸),以及蜷缩在角落里、额头凹陷、死不瞑目的枯瘦尸体(李麻子)。陈月容强忍着呕吐和恐惧,目光锐利地扫过这些恐怖的景象,脚步没有丝毫停留。

那“嚓嚓”的刮擦声越来越清晰。终于,在火折子微弱光芒的边缘,墓道一个拐角后的阴影里,一块半人高的、布满苔藓和黑色污垢的暗青色石碑轮廓,隐约显现。

而就在石碑根部,一个身影正背对着她,佝偻着腰,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正专注地在石碑底部用力地刮擦着!

那人身形瘦小,穿着一身沾满泥污、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破旧短褂,头发花白凌乱。他刮擦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专注,嘴里还神经质地、低低地念叨着什么,声音嘶哑含混:“…露出来…快露出来…字…钥匙…解脱…不能…不能再轮回了…”

**王铁柱?!**

陈月容瞳孔骤缩!这个本该和他爹王三刀一样,变成覆盖银毛怪物的刀疤脸,怎么会在这里?他还没死?他在刮石碑?他想干什么?

就在这时,王铁柱似乎刮掉了最后一片顽固的苔藓,动作猛地顿住!他发出一声压抑着狂喜的、如同夜枭般的低笑:“哈…哈哈…找到了!就是它!‘血饲’…‘血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猛地直起身,似乎想回头,或者呼喊什么。

然而——

“咻——!”

一道撕裂黑暗的银色死亡之链,带着被惊扰的狂暴杀意,毫无征兆地从主墓室的方向暴射而至!目标直指石碑旁的王铁柱!

太快了!比袭击石头时更快!更凶戾!

王铁柱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转为极致的惊骇!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噗!”

一声闷响!那道银光狠狠撞在王铁柱的后心!

没有鲜血喷溅。但王铁柱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猛地向前一扑,重重撞在冰冷的石碑上!他手中的东西(似乎是一块边缘锋利的燧石)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落在陈月容脚边不远处的碎石地上。

陈月容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惊呼死死堵在喉咙里!火折子的微光剧烈摇曳,映照出王铁柱贴在石碑上的、因剧痛和恐惧而极度扭曲的脸。他覆盖着银毛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却发不出完整的惨叫。

那团笼罩在银辉中的凶兽,正稳稳地蹲踞在王铁柱的后颈上!墨黑的眼珠死死盯着王铁柱撞在石碑上的位置,眼底深处那两点熔金烈焰疯狂燃烧,带着一种被冒犯圣域的极致暴怒!

它缓缓抬起一只闪烁着金属寒光的爪子,对准了王铁柱覆盖着银毛的后脑勺!杀机凛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陈月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落在了王铁柱刚刚用燧石刮擦过的那片石碑区域!

那里,厚厚的苔藓污垢被刮去,露出了下面暗青色的碑体。上面刻着的,不再是那些扭曲古拙的陌生字符!

是几个同样古老、笔画却相对简单、带着一种原始图腾意味的符号!

其中两个符号,如同用凝固的血液勾勒而成,在火折子微弱的橘光下,竟隐隐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红光泽!

它们扭曲盘绕,组合成一个陈月容从未见过、却瞬间理解了其含义的图形——**血饲!**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陈月容的脑海!

与此同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就在那两个暗红符号的下方,石碑的基座与地面相接的阴影里,似乎…有一个极其隐蔽、极其微小的…凹陷?形状…像是一个…半圆?

她的目光如同闪电般,又扫向自己脚边不远处——王铁柱脱手掉落的,那块边缘锋利的燧石!那燧石…似乎…缺了一个角?那缺角的形状…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瞬间在她绝望的深渊中炸开!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权衡!

几乎是本能驱使!

陈月容动了!

她不是扑向王铁柱,也不是扑向那恐怖的银貂!而是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扑向脚边那块缺角的燧石!动作快得超越了恐惧!在她扑出的瞬间,手中猎弓早已蓄势待发的那支箭矢,带着她全部的恨意、绝望和孤注一掷的决绝,并非射向银貂,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射向墓室顶部一块悬挂的、尖锐的钟乳石!

“嘣!”

弓弦震响!箭矢破空!

“啪嚓!”

箭镞精准地撞碎了钟乳石的尖端!几块尖锐的碎石呼啸着坠落!

这突如其来的、并非针对自己的攻击和响动,让那正准备对王铁柱下杀手的银貂猛地一滞!覆盖银辉的头颅瞬间抬起,墨黑的眼珠带着熔金的暴怒,本能地锁定了碎石坠落的方位和弓弦震响的来源!

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瞬!

陈月容已扑倒在地,一把抓住了那块缺角的燧石!触手冰冷粗糙!她甚至来不及起身,就着扑倒的姿势,用尽全身的力气和速度,连滚带爬地扑向石碑的基座!目标直指那个隐藏在阴影里的、微小的半圆形凹陷!

银貂的反应快得超乎想象!在锁定陈月容身影的刹那,它墨黑的眼珠中熔金爆燃!一声无声的、撕裂灵魂的尖啸震荡开来!银光再闪!带着必杀的意志,直扑向那个胆敢再次惊扰它、还试图触碰石碑的渺小女人!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陈月容甚至能感觉到背后那刺骨的冰冷锐风!她眼中只有那个近在咫尺的凹陷!没有回头!没有躲闪!只有将手中那块缺角的燧石,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狠狠摁向那个半圆形的凹陷!

“咔哒!”

一声轻微到几乎被忽略的、如同机括咬合的脆响!

就在燧石嵌入凹陷的瞬间——

嗡——!!!

整个石碑,连同它扎根的大地,猛地发出一声低沉到极致、却又洪大到震撼整个墓室的恐怖嗡鸣!暗青色的碑身骤然亮起!不是光芒,而是无数道细密如蛛网、流淌着粘稠暗红色泽的诡异纹路!那些纹路如同被唤醒的血管,瞬间爬满了整个碑体!尤其是“血饲”那两个符号,更是红得如同刚刚流淌出的、滚烫的鲜血!

一股难以形容的、狂暴而混乱的能量场,以石碑为中心,猛地爆发开来!

“嘶——!!!”

扑向陈月容的银光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布满尖刺的能量墙!那覆盖全身的银辉瞬间剧烈扭曲、溃散!它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痛苦到极致的凄厉嘶鸣(这一次,是真正物质层面的尖啸!),小小的身体被这股狂暴的能量狠狠弹飞出去,如同断线的银筝,重重撞在远处的石壁上!落地后,银辉暗淡紊乱,墨黑的眼珠中熔金明灭不定,竟一时无法站起!

整个墓室都在剧烈震动!碎石簌簌落下!那口巨大的青铜棺椁更是发出沉闷的“隆隆”声,棺盖剧烈地颤抖着,缝隙中,两点墨绿色的死光骤然亮起,炽烈如鬼火,疯狂地摇曳闪烁!一股更加庞大、更加古老、带着被强行惊扰的滔天怒意的冰冷意志,如同苏醒的灭世巨兽,轰然降临!死死锁定了石碑旁那个渺小的女人!

陈月容被石碑爆发的能量震得气血翻腾,跌坐在地,手中的燧石也脱手飞出。她惊骇地看着眼前如同活过来的、爬满暗红“血管”的石碑,看着远处挣扎的银貂,看着那口剧烈震动、墨绿死光喷薄的恐怖棺椁…

她似乎…捅破了真正的马蜂窝!唤醒了一个比银貂恐怖千百倍的存在!

就在她心神剧震,几乎要被那灭世般的威压碾碎之时——

“吼——!”

一声不似人声、充满了极致痛苦、怨毒和…一丝诡异解脱感的咆哮,猛地在她身边炸响!

是王铁柱!

他被石碑爆发的能量波及,从石碑上滑落在地。此刻,他覆盖着银毛的身体正发生着恐怖的变化!那些银白的硬毛如同活物般疯狂地扭动、生长!他的身体在剧烈地膨胀、扭曲!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脸上刀疤撕裂,皮肉翻卷,露出下面同样覆盖着银毛的骨头!他仅存的人类眼珠中,最后一点神智被无边的痛苦和体内某种被石碑能量引动的狂暴力量彻底淹没!他不再是王铁柱,而是一头被痛苦和混乱能量催生出的、介于人兽之间的恐怖银毛怪物!

“呃啊——!死!都死!” 怪物王铁柱发出含混不清的咆哮,被混乱能量和体内诅咒双重折磨的他,只剩下毁灭的本能!他猩红(已非人眼)的眸子,瞬间锁定了离他最近的目标——跌坐在石碑旁的陈月容!覆盖着长毛和扭曲骨刺的巨爪,带着腥风,狠狠拍下!要将这惊扰一切的源头碾成肉泥!

前有被激怒的棺中魔神意志锁定!

后有被石碑能量催化变异的银毛怪物扑杀!

侧方,那只被震飞的银貂也挣扎着站起,墨黑眼底的熔金重新点燃,凶戾地盯住了她!

真正的绝境!

陈月容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但瞬间被更疯狂的狠厉取代!她猛地向侧面翻滚!同时,一直紧握在左手、刚才用来射箭后便藏在袖中的猎刀,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她全部的恨意和力量,狠狠刺向怪物王铁柱拍下的巨爪手腕内侧——那里,银毛相对稀疏!

“噗嗤!”

猎刀精准地刺入!深及腕骨!粘稠的、泛着诡异银光的暗红色血液飙射而出!

“嗷——!” 怪物发出一声更加痛苦的惨嚎,巨爪拍击的轨迹被剧痛带偏,“轰隆”一声砸在陈月容身侧的石地上,碎石飞溅!

陈月容被震得翻滚出去,猎刀脱手,还留在怪物的手腕上!她挣扎着想爬起,但浑身骨头像散了架。

就在此时,那只恢复过来的银貂动了!它似乎被怪物王铁柱的咆哮和混乱气息彻底激怒,也可能感受到了棺椁内那至高意志的催促!它化作一道比之前更快、更凶戾的银色闪电,目标不再是陈月容,而是直扑那正在发狂的、变异的王铁柱!墨黑的眼底,熔金燃烧到了极致!它要将这个失控的、被污染的“容器”彻底清除!

“噗!噗噗噗!”

银光围绕着怪物王铁柱疯狂闪烁!每一次闪烁,都带起一蓬蓬粘稠的、泛着银光的血雾!怪物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嚎,覆盖银毛的身体被撕裂出无数深可见骨的伤口!它疯狂地挥舞着受伤的巨爪,却根本碰不到那快如鬼魅的银貂!

陈月容趁机连滚带爬地躲到一块凸起的巨石后面,剧烈地喘息着,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场发生在咫尺之间的、非人的恐怖厮杀。

银貂的攻击如同疾风骤雨,完全压制了变异的王铁柱。怪物的动作越来越迟缓,惨嚎声也渐渐微弱下去。眼看就要被彻底撕碎!

突然!

垂死的怪物王铁柱,仅剩的那点源自人类的狡诈和怨毒,在死亡降临前猛然爆发!他用尽最后的力量,那只没受伤的巨爪不再徒劳地挥舞,而是猛地抓向自己胸前——那里,因为之前的膨胀变异,皮肉撕裂,露出里面同样覆盖着银毛、却微微鼓动的心脏部位!

“一起…死吧!” 怪物喉咙里挤出含混的诅咒!

它锋利的爪子,狠狠刺入了自己的胸膛!不是自杀!而是猛地掏出了一团东西——一团被粘稠银血包裹的、微微搏动着的、散发着狂暴混乱气息的肉块!那是它被诅咒异化的核心!是它体内所有混乱能量的源头!

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团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肉块,如同投掷炸弹般,狠狠砸向了那只正在它身上制造伤口的银貂!同时,也砸向了银貂身后不远处的——那口巨大、震动不已的青铜棺椁!

银貂显然没料到这垂死反扑!它正专注于撕开怪物的喉咙!当那团带着王铁柱全部怨毒和混乱能量的肉块砸来时,它只来得及猛地侧身!

“砰!”

肉块没有砸中银貂,却结结实实砸在了剧烈震动的青铜棺椁之上!砸在了那滑开的缝隙边缘!

滋啦——!!!

如同滚烫的生铁浸入了冰水!那团粘稠的肉块在接触到棺椁冰冷青铜表面的瞬间,竟爆发出刺眼的惨白色光芒!一股狂暴、混乱、充满了死亡怨念的能量瞬间爆发!与棺椁本身那古老、冰冷、秩序的力量猛烈冲突、湮灭!

“轰隆——!!!”

一声比之前石碑爆发更恐怖的巨响在狭小的墓室中炸开!狂暴的能量乱流如同失控的飓风,横扫一切!

首当其冲的是那只银貂!它离爆炸点太近了!银辉构成的身躯如同被投入绞肉机,瞬间被撕扯得支离破碎!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就彻底化作了漫天溃散的银色光点,随即湮灭在混乱的能量风暴中!

离得稍远的怪物王铁柱,残破的身躯被冲击波狠狠掀起,如同破麻袋般撞在远处的石壁上,发出骨骼尽碎的闷响,抽搐了几下,彻底不动了,身体迅速干瘪下去,覆盖的银毛也失去了光泽。

而陈月容,尽管躲在巨石后面,也被这恐怖的爆炸冲击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眼前一黑,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猎弓脱手飞出,不知去向。

爆炸的中心,那口巨大的青铜棺椁!

棺盖在剧烈的爆炸和能量冲突下,竟然被硬生生震得向旁边滑开了更大的一道缝隙!足有半尺宽!一股比之前浓郁百倍、混合着极致腐朽、古老檀香和枯萎花朵的奇异气味,如同实质的洪流,猛地从缝隙中喷涌而出!

棺椁内,那两点墨绿色的死光,此刻亮得如同两轮缩小的、冰冷的绿色太阳!光芒穿透缝隙,将整个墓室映照得一片惨绿!光芒中,翻腾着难以想象的、被彻底激怒的、毁灭一切的狂暴意志!

陈月容挣扎着抬起头,吐掉嘴里的血沫,正好透过那道被炸开的缝隙,看到了棺椁内部的景象!

没有预想中的金银珠宝,没有腐烂的尸骸。

只有一片浓稠得如同液态的、翻滚涌动的黑暗!那黑暗仿佛拥有生命,在墨绿死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的质感。而在那片黑暗的最深处,隐约可见一个…扭曲、干瘪、如同千年古树根须般纠缠盘绕的…人形轮廓?那轮廓的胸口位置,镶嵌着那两点墨绿死光的源头!

更让她头皮炸裂的是——

一只枯槁的、深褐色、缠绕着几缕腐朽黑布的手骨,正缓缓地、带着一种令空间都为之凝固的威压,从翻涌的黑暗深处…伸了出来!越过滑开的棺盖缝隙,探入了墓室的空气之中!

那只手骨的目标,无比明确!

不是奄奄一息的怪物残骸,不是溃散的银貂光点。

而是…刚刚挣扎着半坐起来的、嘴角还挂着血迹的…陈月容!

冰冷的、超越了死亡的恐惧,瞬间冻结了陈月容的血液!她想逃,身体却像被无形的枷锁钉在原地!她想抓起武器,手边却空空如也!猎刀插在怪物手腕上,猎弓不知所踪!

那枯槁的手骨,带着冻结时空的威压,无视了空间的阻隔,看似缓慢,实则瞬间就跨越了半个墓室的距离,悬停在了陈月容的头顶!

五指张开!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囚笼!

陈月容瞳孔中,倒映着那不断放大的、缠绕着腐朽气息的枯骨手掌。她甚至能看清那深褐色骨节上细微的裂纹,看清上面粘连的、如同黑色苔藓般的朽烂皮屑。

完了。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绝望彻底吞噬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鬼使神差地,再次瞥向了那块爬满暗红“血管”的石碑!

石碑在刚才的大爆炸中也受到了冲击,表面布满裂纹,那些暗红的纹路光芒黯淡了许多。但在石碑的基座附近,被王铁柱刮擦过的那片区域,“血饲”两个暗红符号的下方,似乎…因为震动…又露出了几个更小的、同样古拙的刻痕!

那几个字…似乎…是…

她的思维因极致的恐惧而变得异常缓慢,却异常清晰。那刻痕的形状…扭曲…带着一种献祭的意味…指向…指向…

枯骨手掌,带着终结一切的冰冷,缓缓落下!

陈月容猛地闭上了眼睛!不是等死!而是用尽灵魂最后的力量,发出了一声并非语言、而是混合了所有悲痛、绝望、不甘和一丝源自血脉深处倔强的尖啸!同时,她沾满鲜血(有自己的,也有石头的)的右手,用尽残存的力气,狠狠抓向自己胸前——那里,贴身挂着一个粗糙的、用兽骨磨成的小小护身符,是她娘留给她的遗物!

她不是要摘下护身符。她是猛地将护身符狠狠按在了自己还在流血、沾满泥土和银毛碎屑的伤口上!让温热的血,瞬间浸透了那块小小的兽骨!

**血饲!**

石碑上那两个暗红符号的含义,如同最后的闪电,劈开了她的绝望!

用血…唤醒?沟通?还是…献祭?!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是石碑揭示的“钥匙”!是她唯一能做的、最后的挣扎!

就在她沾满鲜血的手按着兽骨护身符,死死抵住自己伤口的刹那!

就在那枯槁手骨即将触碰到她天灵盖的瞬间!

嗡——!!!

那块布满裂纹的暗青色石碑,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猛地再次发出一声虽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嗡鸣!碑身上那些黯淡的暗红“血管”纹路,骤然亮了一下!尤其是“血饲”那两个符号,红光一闪!一道极其微弱、却凝练如实质的暗红色光束,如同被引导的激光,瞬间从石碑上射出,精准地击中了陈月容胸前那块被鲜血浸透的兽骨护身符!

兽骨护身符在红光击中的瞬间,“啪”地一声轻响,化作了齑粉!

但一股难以形容的、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带着陈月容生命气息和绝望意志的奇异波动,却顺着那道暗红光束,逆流而上,猛地注入了石碑之中!

石碑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碑身上所有暗红的纹路疯狂地闪烁起来,明灭不定!一股混乱、抗拒、却又带着一丝…奇异悲悯的意志,从石碑深处被强行唤醒,极其短暂地、微弱地…干扰了那笼罩整个墓室的、源自棺椁的绝对冰冷意志!

这干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微不足道,却足以在绝对的控制中,撕开一道极其细微的裂隙!

那缓缓落下的枯槁手骨,动作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极其短暂的…凝滞!

就是这一瞬!

陈月容紧闭的双眼中,仿佛看到了一道光!不是希望的光,而是…弟弟石头最后凝固着恐惧的右眼!是爹娘模糊的面容!是村口那冰冷的草席!是青石板上早已模糊的血字!

“啊——!!!”

她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尖嚎!身体里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力量!她不再试图对抗那枯骨手掌,而是借着那枯骨瞬间凝滞的力道,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侧面——向着那口被炸开更大缝隙的、翻涌着浓稠黑暗的青铜棺椁!狠狠撞了过去!

不是逃跑!是同归于尽!是主动投入那吞噬一切的黑暗!

与其被那枯骨手掌像碾死虫子一样捏碎,不如冲进去!用自己这条命,用这身滚烫的血,去玷污那棺椁深处的冰冷存在!去惊扰那永恒的长眠!

她的动作完全出乎意料!那枯槁手骨似乎也因这蝼蚁般生命的疯狂反扑而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错愕?凝滞的间隙被这决绝的撞击放大了!

“噗通!”

陈月容覆盖着猎装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股惨烈的决绝,竟然真的穿过了那枯骨手掌下方那一闪即逝的空隙,狠狠撞进了青铜棺椁那滑开的半尺缝隙之中!瞬间被那翻涌的、浓稠如墨的黑暗彻底吞噬!消失不见!

只有她半幅被撕裂的、染血的蓝色猎装衣袖,被棺盖缝隙边缘锋利的青铜刮住,留在了外面,在墨绿死光的映照下,如同垂死的蝴蝶翅膀,无力地飘荡着。

墓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枯槁的手骨,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停在了半空中。五指依旧保持着张开的姿态,仿佛在虚握着什么,又仿佛凝固了时间。

棺椁内,那两点墨绿色的死光,在陈月容投入的瞬间,似乎极其剧烈地闪烁、膨胀了一下!光芒中翻腾的怒意似乎达到了顶点,但紧接着,那光芒又迅速内敛、收缩,变得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难以捉摸。翻涌的黑暗似乎平息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永恒的、粘稠的死寂。

片刻之后,那只停在半空的枯槁手骨,缓缓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或许是满足?或许是沉思?的意味,慢慢地缩回了棺椁翻涌的黑暗之中。

“轰隆隆…”

沉重的青铜棺盖,在无形的力量驱动下,缓缓地、严丝合缝地…重新闭合。将那半幅染血的衣袖,也彻底碾进了缝隙之中,消失不见。

墓室中,只剩下爆炸后的狼藉,怪物的残骸,散落的焦骨,以及…那块爬满暗红裂纹、光芒彻底熄灭、重新变得死寂的暗青色石碑。

蛇首之上,空空如也。

呜咽的山风,再次从墓道口盘旋着灌入,吹拂过一地狼藉,吹拂过冰冷的石碑,吹拂过那口巨大、沉默、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的青铜棺椁。

风声中,棺椁滑开的缝隙边缘,那只枯手最后缩回的位置,一点极其微弱、极其黯淡的墨绿色幽光,如同残烬般,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那光芒,隐约勾勒出一个极其微小、极其古拙的…环形轮廓的虚影。虚影的中央,似乎有一点极其细微的…暗红,如同凝固的血珠。

在距离棺椁不远、一片被怪物王铁柱粘稠银血浸透的碎石地上。一点极其微弱、极其黯淡的银光,如同风中残烛,幽幽地亮了起来。

那银光极其缓慢地凝聚着,艰难地勾勒出一个更加虚幻、更加不稳定的小貂轮廓。它伏在血泊中,墨黑的眼珠尚未成型,只有两点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熔金光点,在虚影中明灭不定。

风,卷起地上带着银光的血沫,掠过那新生的、脆弱得如同幻影的守护之灵,呜咽着奔向墓道之外,奔向秦岭沉默的、见证着无尽轮回的万壑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