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天风很大,吹得义诊桌上的白布猎猎作响,也吹得我记事簿里的纸页哗啦啦翻过去,像急着要翻到故事的下一章。后来我们常在楼道里遇见,她提着折叠担架,我拎着勘查箱,擦肩时她侧一侧身,说沈警官又要出现场呀。我点头,闻到她白大褂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柠檬香皂的酸,像一场刚下完的雨。再后来,我们在天台抽烟,她其实是陪我来,自己并不抽,只是倚在水箱旁看远处楼群的灯光,说那像一块被摔碎的星图。我吐出一口烟,问她信不信命,她沉默片刻,说信,但命不是轨道,是河,人只能顺着漂,最多在拐弯处扑腾两下,最后还是得被带走。我转头看她,月光落在她睫毛上,像撒了一层碎盐,那一刻我突然生出一种荒谬的冲动,想伸手替她拂去那些盐,也想问她,如果河底有暗桩,会不会宁愿从未下水。但我终究没问,只是掐灭烟头,说风大了,下去吧。她拍拍我的肩,指尖残留着柠檬香皂的凉,那凉意透过制服渗进皮肤,像一枚无形的图钉,把我钉在原地,任她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如今想来,那句话竟像她自己写下的谶语,她终究被暗桩撞得粉碎,而我,正是那根桩。

凌晨四点零七分,值班电话铃响。我那时趴在办公桌上打盹,梦里还是那条河,许蔷站在河中央,水没过腰,她向我伸手,我却怎么也迈不开腿。铃声把我拽回现实,接线员说老楼有人坠亡,地址、姓名、年龄,像一串冰碴子塞进耳朵。我记录完,才发现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洞,墨迹顺着裂口晕开,像一朵黑色的菊。十分钟后我驱车抵达,老楼门口已围满睡衣外罩羽绒服的居民,他们呼出的白气在警灯照射下变成短促的红雾,又很快被新的白雾替代,像一场拙劣的舞台特效。我分开人群,看见她躺在第十一级台阶上,身体折成不可能的角度,白大褂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淡蓝色的护士服,领口别着一枚银色胸针,是去年护士节我陪她买的,图案被血糊住,看不太清,只隐约辨出翅膀的形状。我蹲下去,探她颈动脉,皮肤尚有余温,像一块刚出炉的瓷,却再也捂不热。老郑在身后喊我,说别破坏现场,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正悬在她胸口上方,像要抚摸,又像要推开。我收回手,掌心不知何时已全是汗,在冷空气里迅速变冷,像被塞进一把雪。

法医初步判断高坠致颅脑损伤,死亡时间不超过两小时。我抬头看天台,黑黝黝的入口像一张倒扣的嘴,随时准备再吐出一具尸体。我顺着楼梯往上走,每一步都数出声,一、二、三……十,然后跨过那道门槛,第十一级,风从领口灌进来,像有人往里倒碎玻璃。天台边缘的栏杆上有一道新鲜擦痕,宽约两厘米,漆面外翻,露出底下锈迹斑斑的铁,像一道刚被揭开的旧伤疤。我拍照,取景框里突然出现一只乌鸦,落在栏杆尽头,黑眼睛与镜头对视,那一刻我几乎以为它会开口,说出所有我不敢听的词。但它只是拍拍翅膀飞走,留下一声短促的啼叫,像嘲笑我的迟疑。我蹲下来,在擦痕附近提取到半枚指纹,纹路清晰,属于陆鸣——许蔷的前夫,一个酗酒、赌博、曾当众扬言要她"不得好死"的男人。证据像自己长脚,一路跑进我的记录本,我写下"嫌疑人"三个字时,笔尖再次戳破纸背,发出轻微的"噗",像极了一声被压抑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