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赵忠庆利索的绷直腿脚,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还好只是睡姿跟从前一样不羁,其他没什么异常。

姜蕤半阖着眼帘,任由宫女们像摆弄木偶似的为她梳洗更衣。

直到龙靴快要踏入朝阳殿的瞬间,晨风裹着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她才一个激灵彻底清醒。

“这皇帝果然不是人干的差事……”她在心中暗叹,“难怪史书上的皇帝个个短命,这日子过得比拉磨的老驴还辛苦。”

“陛下临朝——”

一声尖细的太监音在耳边响起,赵忠庆今日的嗓门格外洪亮,活像打了鸡血似的。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文武百官齐刷刷跪伏在地。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长乐未央!”

“众卿平身。”

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一片的朝臣,又想到昨日熬夜批的奏章,再加上早起未消的起床气,姜蕤体内的洪荒之力都快要压制不住了。

“诸位爱卿可还有要事相奏?”待最后一位大臣退回班列,她忽然展颜一笑。那笑意未达眼底,反叫殿中温度骤降三分。

“常侍。”她慵懒地拖长声调,“把昨日的奏章都请上来。”

竹简碰撞的清脆声响中,内侍们鱼贯而入。当每位大臣手中都捧着自己的奏章时,姜蕤忽然抚掌轻笑:“今日早朝咱们搞点有意思的,就请诸位——亲自诵读大作如何?”

此话一出,殿内顿时一片死寂。

那些奏章里阿谀奉承之词堆积如山,写的时候不觉得自己肉麻,但要当众念出来,多少还是让人有些羞耻啊。

更可怕的是奏章上的朱批字字诛心——

“爱卿这般文采,不去写话本真是屈才了。”

“通篇八百字,有用不过八字。”

“朕观爱卿奏章,见朕就夸,提笔就舔,此乃阿谀奉承之兆。朕开个方子:黄连三斤,每日煎服,专治口甜!”

“妙哉!此马与爱卿绝配——一个能跑,一个能吹。”

朝堂之上,大臣们一个个捧着奏折,声音抖得跟筛糠似的,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啪嗒啪嗒往下掉。

不过说来也怪,当发现自己不是那个唯一一个丢脸的,他们反倒觉得没有那么羞耻了。

念完后还能互相挤眉弄眼,用袖子掩着嘴偷笑:“王大人方才那声儿都劈叉了嘿!”

待到最后一位大臣念完,宣政殿里已经跪满了一地红脸朝臣。

远远望去,活像御膳房刚端上桌的醉虾宴——一个个弓着背、红着脸,还冒着热气儿!

姜蕤把玩着腰间玉佩,忽然“啪”地收拢掌心:“好个锦绣文章!朕今日才算见识到,什么叫‘舌灿莲花,口吐珠玑’。”

她倏然沉下脸色,“可惜这朝廷俸禄,不是拿来养说书先生的。”

天子的话如同太庙钟鸣,震得满朝公卿心神俱颤。

位列九卿之首的太常早已汗透中单,手中玉圭险些跌落;掌宗正事的几位宗室更是面如土色,腰间组玉佩叮当作响。

唯独右相柳谦、太尉杜衡、御史大夫颜颂以及大司农属下的几位田曹令史腰板挺直如青锋出鞘。

他们竹简上记录着边关军报、官员实绩、各郡粮价以及沟渠修缮之事,朱批处赫然盖着“急递”的赤印。

最边上的治粟都尉甚至展开奏章时簌簌作响——那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天子用朱砂勾勒的治水方略。

而作为大司农的周硕,宽厚的身躯跪在一众属官前头,显得尤为突出。好像供桌上颤巍巍的福寿糕,连腰间金带都勒出了三层油浪来。

“从今日起,朕要立个新规矩。往后奏章需得遵循‘三要三不要’的原则:一要言之有物,不要多说废话;二要简明扼要,不要多说废话;三要直陈要务,不要多说废话。”

“还有,奏章超过五百字者,一律发回重写。若再让朕看到‘伏惟圣明’之类的废话……”

姜蕤意味深长地扫视群臣,“朕就让兰台令史将这些废话……逐字摘抄下来,张贴在朱雀大街的告示墙上,让世人一同瞻仰。”

此言一出,满朝公卿顿时觉得后背发凉——这可比廷杖可怕多了!尤其是几位以文辞华丽著称的臣子更是面若死灰。

右相柳谦却眼前一亮,出列奏道:“陛下圣明!老臣斗胆进言,可命尚书台拟定《奏事格式》,将各曹常规事务分门别类。若遇军国要务,再另作密奏。”

“准奏!”

柳谦不愧是三朝元老,反应就是快,姜蕤眼底终于泛起真切笑意。

余光扫过空缺的左相之位,她不动声色地摩挲着腰间玉佩。今日不过是敲打,真正的改制——还在后头呢。

待崔渊从星渚赈灾归来,便会发现……

想到那时他脸上可能出现的表情,姜蕤垂下眼帘掩去笑意,却掩不住微微上扬的唇角。

……

下朝后,柳谦与太尉杜衡、御史大夫颜颂并肩而行,彼此交换着兴奋的眼神,三公的紫绶金印在晨光中交相辉映。

忽然,一名青衣内侍小跑着追了上来,拂尘一甩拦在众人面前。

“柳相爷,诸位大人请留步。”内侍喘着气躬身道,“陛下口谕,命三位大人即刻前往勤政殿议政。”

柳谦眉头微挑,与身旁的御史大夫颜颂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中读出了同样的猜测——看来陛下对早朝的改制方略还有未尽之言。

“臣等谨奉诏谕。”

几人齐声应答时,廊柱后传来佩玉仓皇相撞的脆响。

只见奉常、卫尉等崔党官员僵立在阶下,九旒冕冠下的面容血色尽褪。

掌管宗庙礼仪的太祝令竟失手将玉琮跌落在地,在御道上砸出令人心惊的裂响。

“三公独召......”典客中丞揪着腰间青绶,声音发紧,“崔相此刻前往星渚赈灾,陛下偏偏选在此时......莫非是要......”

“慎言!”宗正卿骤然低喝,袖中手掌已攥得骨节泛青。

“速归各自府署,即刻以密信通传崔相——”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声音压得极低,“陛下此番......怕是要犁庭扫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