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谦将绢帛反复研读数遍,眉头渐渐紧锁。他双手捧着改制方案,沉声道:“陛下圣明,这三省六部制确为治国良策。然……”
他抬眸望向姜蕤,眼中忧色渐浓,“改制容易,推行难。朝中官员十之八九出自世家大族,此制一旦施行,必将触动其根本利益。老臣担心......”
他话还没说完,颜颂已经接过话头:“陛下,柳相所言极是。若世家联合抵制,轻则朝堂动荡,重则......”他顿了顿,终究还是直言道,“恐生祸乱。”
殿内一时寂静,唯有铜漏滴答作响。杜衡悄悄抬眼望向御座,只见天子神色如常,唇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心中咯噔一下,难不成天子还有后招?
正暗自琢磨着,就听天子忽然问道:“颜卿、杜卿,朕记得二位皆出身世家。不知贵府对改制一事,可会反对?”
杜衡喉结滚动,掌心已沁出冷汗。他们杜家向来最懂审时度势,若改制势在必行,自然会暗中转舵。
可若要明着表态支持......想到族中那些老顽固,他不禁暗暗叫苦。
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就听旁边的颜颂朗声道:“陛下明鉴!颜家世代忠君为国,改制既是利国利民之事,颜氏全族定当鼎力支持!”
那掷地有声的话语在殿内回荡,震得杜衡耳膜生疼。
他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险些将朝笏捏碎。
好你个颜颂!说的这般大义凛然,就你颜家忠君是吧?可把你给显着了!
他暗自咬牙——亏他方才还想着替这厮求情来着,真是白费心思!这厮可是一点都不管他的死活啊!
御座上的姜蕤将二人反应尽收眼底,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她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等着看杜衡如何应对这进退维谷的局面。
“臣……”杜衡深吸一口气,躬身道:“定当竭尽全力说服族中支持改制。”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立场,又为家族留了转圜余地。
杜衡暗自得意,还好他机智,这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失臣节,又不损家声。
姜蕤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她轻拂衣袖,话音陡然一转:“说到改制推行的问题,朕还有一策。”玉指轻叩案几,“改察举为科举,不论门第,不重容貌,唯才是举。此策若行,当可破世家垄断仕途之局。”
“哐当——”
柳谦手中的青瓷茶盏应声而碎,碎瓷飞溅。
颜颂双目圆睁,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杜衡更是面色煞白,踉跄后退时险些带倒身后的鎏金香炉。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中,三人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这科举之策,比方才的三省六部制更为致命——若真施行,世家大族赖以生存的根基,怕是要被连根拔起。
良久,柳谦突然撩袍跪地,花白的须发都在颤动:“陛下圣明!”
他重重叩首,声音哽咽,“此制若行,不仅可令天下寒士尽展其才,更可为我大姜开创万世太平之基!老臣......老臣愿肝脑涂地,助陛下成此千秋伟业!”
颜颂紧随其后跪倒,双目炯炯如炬:“臣请命主持科考!定当秉公选拔,为陛下觅得真才实学之士!”
唯有杜衡仍僵立原地,额上冷汗涔涔。他望着御座上神色淡然的年轻帝王,忽然意识到——这盘大棋,天子怕是早已布好全局,就等着请君入瓮了。
反抗?陛下连退路都堵死了。罢了罢了,打不过就只能加入了。他苦笑一声,缓缓跪地:“臣......愿为陛下效劳。”
看着杜衡好似失去了所有力气和手段的憋屈样儿,姜蕤勾唇一笑,“三位爱卿平身。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杜卿,你说是也不是?”
自此,每天散朝后,勤政殿内必见三人身影。一连半个月,君臣四人闭门议事,连午膳都在殿内匆匆用过。
朝中诸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们心知肚明天子此次肯定是在憋个大的。
有人试探着向三人打探口风,却见柳谦捋须不语,颜颂板着脸一言不发,就连素来圆滑的杜衡也三缄其口。
一时间,朝堂上暗流涌动,连往日喧闹的早朝都变得肃穆凝重了不少。
崔党众人更是如坐针毡,私下里频频望向城外——崔相何时才能归来?再这样下去,怕是要被天子偷家了喂!
而此时远在星渚州下辖姑苏郡的崔渊,正顶着大雨巡视堤坝。
自从收到京中来信,他温和的脸上就再没露出过笑脸。白日里督促工程,夜里批阅文书,连轴转的忙碌让他眼下浮现出两道青黑。
同僚的密信更令他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回永姜城去。可眼前这治水工程,最快也要月余才能收尾。
望着滔滔江水,崔渊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朝堂风云变幻,而他却被困在这千里之外,鞭长莫及。这感觉——糟心,太糟心了!
他原本以为天子背后的人会选择徐徐图之,却不想对方动作如此迅猛。自己前脚刚离京,后脚就开始兴风作浪。
可转念一想,天子召见的不过柳谦、颜颂、杜衡三人。
这几人的斤两,他再清楚不过了——柳谦虽为三朝元老却过于守成,颜颂刚直有余而谋略不足,杜衡更是首鼠两端之辈。就凭他们,绝无这般雷厉风行的手段。
崔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眉头越皱越紧。
满朝文武,难道还有他未曾察觉的“栋梁之才”?可亲信查了这么多天,并没有查到任何蛛丝马迹。
如果说天子被人掉包......这个念头刚起就被他否定了。
这前朝后宫,每一处都有他的眼线,每一寸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若是有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莫非真是......”他喃喃自语,忽然想起那天朝堂之上,天子提及先帝托梦时那笃定的神情。
当时他只当是荒唐之言,如今想来......崔渊眸色陡然转深,手指紧握成拳。
是真有先帝显灵?还是......更可怖的邪祟作祟?
他倏然转身,玄色大氅在身后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行帐内,狼毫笔尖悬在宣纸上方,墨汁滴落晕开一片暗色。
崔渊手腕微颤,笔走龙蛇间字字如刀:“着太史令即刻观测紫微星象,详查太庙香火异状。另,速请青龙寺明慧大师入宫驱邪,并遣人彻查近日入京的方士术者......”
他将密信折成方胜,递给心腹时指尖冰凉刺骨,“换马不换人,八百里加急。”
帐外骤雨如注,马蹄声撕开雨幕远去。崔渊负手立于檐下,雨帘中那双眸子寒光凛冽,似淬了毒的利刃。
薄唇轻启,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任你是九天神佛还是幽冥鬼魅......”玉扳指在掌心碎成齑粉,“本相定要教你......形神俱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