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强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进城,冷丁见了这么大的饭馆,站在门口就有点望而却步。
他拽了拽江源的衣裳,说:“江哥,咱换一家吧,门面这老大,吃一顿得花多少钱呢。”
江源反手拽着他胳膊往里走:“一顿饺子能花几个钱,吃就得了。”
现在街面上能明目张胆开业的,只有国营饭店,巷子里那些小店连招牌都不能挂。
江源从兜里掏出两张粮票,到窗口说:“给我来二斤酸菜肉的饺子,一叠酱牛肉。”
周大强不认字,只能站在他身后束手束脚的,看着其他人干净利索的衣裳,忽然有种难言的羞涩感。
一米九的壮汉,站在这连脚尖都不知道朝哪边站。
江源点好东西,拉着他坐下,调了一碟子酱醋,说:“这家的酸菜饺子味道最好,进城一回得吃点油水足的。”
他们都是一个村的,周大强多少也知道点他以前的事,问道:“江哥,你以前是不从来这样的地方吃饭?不便宜吧?”
江源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说:“来过,以前不觉得贵,现在偶尔吃一顿也没啥。”
“大强,往后来这吃的机会多着呢,你得适应起来。”
周大强咂舌道:“在这吃一顿,回家能吃好几天,来尝尝鲜就得了。”
江源现在是摆摊卖肉,可他不会一辈子都卖肉。
这周大强是个实在人,要是能合伙干点买卖,这国营饭店就是人情往来的首选。
周大强要是一直这么羞手怯脚的,以后谈生意可就要让人看低了。
只是现在说这些还早,江源只道:“先吃吧,以后有空我给你讲讲。”
酸菜馅蒸饺热气腾腾的端上来,白花花的饺子皮个个肚子溜圆,看着就惹人眼馋。
一口咬下去,酸菜自带一股清甜,混着猪肉馅,香的满嘴流油。
周大强一连往嘴里炫了三四个,腮帮子撑的鼓鼓的。
江源给他倒了一碗饺子汤,说:“慢点吃,不够还有呢。”
周大强一口汤一口饺子吃的欢实,说话也不耽误他咀嚼,道:“这酸菜咋跟咱自己家的不一个味呢?”
江源笑着说:“自己家包饺子哪舍得放这么多肉,这饺子馅都是用荤油调的。”
看赵爱红就知道了,过年包饺子都不舍得放肉,切一点肉沫,放两滴油,再撒点盐,就算比较不错的伙食了。
跟着一咬都冒油的饺子,肯定不一样。
周大强吃的高兴,要不了多一会,一屉蒸饺就下肚了。
江源起身又去加了两屉,刚坐回去,就听身后的桌子上传出一阵嗤笑。
“现在这饭店真是来不得了,啥人都能进来吃饭,看着都倒胃口。”
身后的声音不小,不止江源听见了,周围的包括周大强也听见了。
周大强以为是嘲讽他的吃相,嘴里含着一个饺子,手里拿着筷子,眼神转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江源拍拍他,转身看着身后那桌,眼睛一眯,竟然是个熟人。
“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刘家的狗崽子跑出来了。”
那桌坐着的正是刘开山的大女儿刘海霞,一身碎花棉袄,桌子上摆着四菜一汤,样样精致,比江源点的一盘酱牛肉丰富多了。
刘海霞吊着眼梢看他,上下打量一通,捂着鼻子说:“乡下人就是泥腿子,你这是刚从粪坑里爬上来吗?”
“身上臭死了,你在这坐着,别人还怎么吃了?”
“熏都要被你熏吐了!”
江源跟刘家那是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要换了别人他可能还讲究个不打女人的江湖道义,但只要这人姓刘,那就没有道义可讲。
既然不惯着她,江源这张嘴就像淬了毒似的:“劳动人民那是最光荣的!”
“你这么看不惯乡下人,怎么,你对这话有异议啊?”
“还是你刘家上梁不正下梁歪,连一直狗都能在外边乱叫?”
这个年代,谁要是敢说自己对语录有意见,那就是带着全家都不想活了。
刘海霞没想到他说话这么狠,周围已经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连忙往回找补,说:“你瞎说什么呢!”
“少给我扣屎盆子!”
“出来吃个饭都能看见你,我觉得你就是跟踪我,还想回刘家过好日子!”
刘海霞站起来,招呼着周围看热闹的人,说:“这个丧门星,以前假装是我们家的儿子,在我家胡吃海喝,吃要好的,穿要好的,在我家不知道败坏了多少钱!”
“结果呢?他就是个冒牌货!”
“我们家真正的亲生儿子,在乡下差点被折磨死!”
“后来把他送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他还不知足呢,大年三十都堵在我们家门口,嚷嚷着不让他进门,他就要死在我们家!”
“各位说说,这种道德败坏,品行底下的人,竟然还有脸说什么劳动人民最光荣!”
“我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个,你配不配!”
刘海霞当了这么多年的泼妇,最擅长煽动看客的情绪,一通话下来,瞬间把自己变成受害者,让大家都对着江源指指点点。
周大强在旁边,低声问:“江哥,他说的亲生儿子是不是海峰啊?”
刘海峰在铁牛沟住的时候,跟周大强都见过面,不亲近但好歹也是脸熟。
江源点了点头。
周大强马上就不乐意了,站起来大声道:“你才放屁呢!”
“江叔江婶对海峰可好了!”
“有一口好东西都舍不得吃,都要给海峰留着,才不是你说的要被折磨死呢!”
江源对着周围拱拱手,又看着刘海霞道:“刘海峰在我家叫了二十年的爹娘,我家对他问心无愧。”
“我们家全家上下能三餐吃饱都勉强,但他刘海峰从小到大可没挨过一顿饿。”
“上有大哥,下有小妹,家里三个孩子,唯独他刘海峰夹在中间,却是唯一一个识文断字上过学的。”
“家里砸锅卖铁供他念书,大哥十几岁就一边种地一边进城干活,你说说,这样的日子,算什么折磨?”
“我们江家又哪一点对不住他了?”
“他知道自己不是江家亲生的时候,又是怎么招呼不打一声,连夜跑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