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哭嚎。
不是塞外寻常的卷地黄沙风,而是从祁连山深处千万道裂罅中挤压迸射出的罡风,裹着未化的雪粒,混着新腾起的烟尘,锐利如鞭,抽在冰冷的铁甲上,发出嗤啦啦刮骨般的碎响。烟尘里混杂着刺鼻的硫磺焦臭,那是天星坠地焚烧山岩残留下的凶戾气味。
李长河如同玄铁铸就,矗立在大纛之下。乌云踏雪躁动地喷着粗气,浓白的鼻息瞬间被风刀绞碎。他纹丝不动,唯有冰冷的目光穿透烟尘与风雪,死死锁在远方山谷隘口那面冉冉升起的庞然大物上。
金狼衔日旗!
它在谷口凝聚的风涡中彻底展开。尺寸远超寻常王旗,漆黑的旗面沉甸甸压着空气,仿佛能吸收掉周遭所有的光亮。旗面上,那头由不知名猛兽巨骨拼嵌勾勒出的狰狞巨狼,活了过来!它浑身燃烧着流淌般的金色烈焰,狼首高昂,空洞的眼窝处镶嵌着两颗巨大的、闪烁着幽绿磷火的宝石,直视着严阵以待的汉军大阵。最令人心胆俱裂的是它怒张的巨口——四颗滴血的獠牙之间,死死咬住一团跃动不止、凝练到极致的纯金火球!
那火球如同被浓缩到指尖大小的烈日核心,炽热的光辉穿透翻腾的烟尘,将下方举旗骑士的身影完全吞没,只留下一个金辉刺目的轮廓。灼目的光芒映在整片山谷汉军将士的瞳孔深处,也灼烧着他们绷紧的神经。那不仅仅是一面旗帜,更像一扇洞开的火狱之门,正对着人间倾泻毁灭的光与热。
“呜————嗬!呜————嗬嗬!!”
低沉、野性、原始的战嗥如同山洪爆发,先是从山谷内最深处涌起,瞬间席卷整个天地!那不是整齐划一的呼喊,而是无数喉咙挤压出的、带着撕裂感和毁灭欲的狂暴咆哮,如同亿万头被封印的洪荒凶兽,一同嗅到了血肉的气息!声音汇聚成实质的音浪,撞击在两侧陡峭的山壁上,又被反弹回来,层层叠加,最终化为一片撕心裂肺的咆哮狂潮,狠狠砸向汉军阵线!
金狼旗所指,便是万千杀机所向!
烟尘倏然开裂!
仿佛一张无形的巨口猛地对着谷外呼气。瞬间,一股令人窒息的钢铁洪流,裹挟着冰晶、砂石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出隘口!
前锋!
数百骑!不,瞬间已是数千骑!
那不是寻常的匈奴游骑。他们的坐骑异常雄壮,披挂的不是皮甲,而是闪烁着金属寒光的厚重马铠,覆盖了关键要害。马背上的骑士身形更是剽悍异常,远超普通匈奴军卒。他们赤着精悍的上身,只有胸前斜挎着乌黑的、带着倒刺的狼牙状巨大骨质护心镜,粗犷的面庞用暗红与靛蓝的矿石粉末涂满诡谲的祭祀图纹,虬结的肌肉在寒风与金旗的残照下泛着油光,眼神空洞而狂热,只有最纯粹的、被点燃的杀戮欲望在熊熊燃烧!
更刺目的是他们手中的武器——长达一丈开外的巨大斩马铤(一种长柄阔刃的重兵器),刃口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狼牙般的锯齿,在昏暗天光下闪烁着森然幽光!或者单手提着粗壮如大腿的包铁撞木!这种重装冲锋部队,在匈奴常规军队中几乎闻所未闻!
“金狼火扈!”李长河身后,经验丰富的持旗校尉倒抽一口凉气,声音因惊骇而微微走调,“单于王庭亲兵!唯有神选之军方能任之!将军!强弩!必须用强弩!”
喊声被淹没在狂涛般的铁蹄声中。
大地痛苦地呻吟、颤抖!数千重甲铁骑踏地而来的声音不再是轰鸣,而是如同连绵不绝的巨锤在疯狂擂击大地!扬起的烟尘混着被震碎的雪粉,直冲云霄,形成一道厚重的、向前推进的灰黄色死亡之墙!
距离!五百步!四百步!
视野里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烟尘浊流,以及浊流之前狂奔的金狼巨旗和被巨旗神性光辉笼罩的前锋重骑!
李长河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他没有回应校尉的嘶喊。右手猛地向后扬起!
几乎在他扬起手臂的瞬间,他身后半步之遥,落日那一直压抑到极致的气息骤然变化!整个人如同蓄满了劲力的强弓,猛地绷直!一直低垂的头颅瞬间抬起,头盔下的双眸不再有丝毫迟疑与波动,只剩下一种纯粹到令人心寒的冷静!她左手反手向后探出,动作流畅迅猛,从马鞍旁特制的加长箭袋中抽出三支——
那不是普通羽箭!
箭杆更长,通体油润漆黑,比寻常箭杆粗了近三分之一!箭头更是骇人——硕大的三棱锥形,闪烁着一种暗沉沉的金属乌光,棱刃打磨得锐利异常,带着死亡特有的森然!
裂甲箭!专破重铠!
三支冰冷的裂甲箭被她的左手紧紧攥住,指缝间几乎要溢出火星!同时,那张特制的、比制式汉弓更为长大强韧的漆黑拓木硬弓已然无声无息地举了起来,弓弦搭上扳指,开弓姿势已成!
她的动作浑然天成,如同一架精密无比的杀人机器,每一个环节都压缩到了极致!举弓,认弦,目光锁定目标,这一切都在李长河右臂上扬到最高点之前完成!
不需要言语!
不需要命令!
无数个雪原狩猎的清晨,无数个演武场烈日下的劈斩箭鸣,早已将主仆二人淬炼成一体两面的杀器!
就在李长河右臂如断头铡刀般狠狠劈落的刹那!
嗡——嘣!!!
比寻常弩弦释放猛烈百倍的破空厉啸炸裂耳膜!落日那看似纤细却蕴藏惊人力道的手臂爆发出可怕的速度!
拉弓!开弦!放!
三个动作在百分之一息内叠加爆发!
三支裂甲箭化作三道凝练到极致的、足以撕裂视线的黑色雷霆!箭身在离开弓弦的瞬间仿佛承受不住那恐怖的力道,发出轻微的、如同不堪重负的呜咽,箭尾的白羽在超越极限的突进中被空气剧烈摩擦,几乎要烧起来!
快!快得超越了风压!快得超越了音障!
就在前锋数百名金狼重骑冲出烟尘最前端,狰狞的面孔清晰可见,手中巨大的斩马铤高高扬起,即将如潮水般漫过最后一百步的距离,直扑汉军那看似单薄的巨盾阵列时——
落日那三箭的目标,并非任何一个狂暴冲锋的重骑!
三支裂甲箭竟在脱弦后的刹那,轨迹在空中划出一个极其微小的、向上昂起的圆弧!它们没有直接射向冲在最前方的任何骑士,而是以超越极限的速度和动能,撕裂前方扭曲的风压,带着恐怖的呼啸,越过那些披甲战马的头颅,悍然射向队伍中段靠前的位置——
目标——那面承载着整个前锋重骑士气、如同灵魂核心的金狼衔日巨旗!
噗嗤!噗嗤!噗嗤!
三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撕裂声!并非射中肉体,而是射穿了硬物!
三支裂甲箭的箭头精准无比地贯入了那面沉重黑旗中间稍下的部位——正是那头燃烧的金狼烈焰腰部的位置!
第一箭,如钻头般深深刺入旗面,巨大的冲击力让整面巨旗猛地向后一挫,卷动金焰的狼身出现一个扭曲的凹陷!
第二箭!几乎紧咬着第一箭的箭尾射入,锋锐的破甲棱在旗面上制造出更大、更撕裂的创口!
第三箭!最为暴烈!这一箭蕴含的力道超越了前两箭之和!它没有射向旗面,而是在空中划过一个更陡峭的上扬轨迹,带着死神狞笑般的锐啸,目标竟是——
旗杆!那根不知何种硬木制成、粗逾儿臂的巨旗旗杆!
叮——咔——嚓!!!
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在喧嚣的风吼和战马嘶鸣中异常刺耳!
第三支裂甲箭的箭头狠狠凿在旗杆顶端,巨大的冲击力完全超出了旗杆本身的韧性极限!硬木旗杆应声从中段上方寸许处猛地断裂!带着燃烧金狼的上半截旗杆被这股霸道绝伦的力量直接崩飞!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那面象征着神威、燃烧着金色烈焰、给予无数匈奴铁骑狂热加持的巨狼王旗,上半截连带着狰狞的狼头和那灼灼金日猛地向后翻折、歪斜!
旗帜顶部失去了旗杆顶端兽首的牵引力,那幅威严无比的燃烧金狼图案瞬间扭曲、崩坏!
断裂的半截旗杆带着碎裂的旗面猛地向后倒飞,沉重地砸向下方紧随旗手冲锋的几名重骑!其中一人被沉重的断裂旗杆顶部的尖锐兽骨狠狠撞在胸口护心镜上,发出沉闷的骨裂声,惨叫着滚落马下,瞬间被后方的铁蹄洪流吞没!灼目的金日火球图案歪斜着倒下,在烟尘雪泥中翻滚,神性的光辉瞬息黯淡!
冲锋中的金狼火扈重骑,如同被无形巨锤狠狠砸中了灵魂。
那一直支撑着他们冲锋的狂热信仰支柱,崩塌了!
原本奔腾如洪流、整齐肃杀的金狼重骑前锋,在最关键的冲阵前一刻,猛地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迟滞、混乱!
前排骑士受惊,下意识地勒马减速;中段的骑士因旗杆断裂、王旗倾倒而陷入瞬间的茫然,冲锋的阵型失去了引导的灵魂;而后方的骑士仍在惯性下前冲,顿时与前方撞在一起,发出愤怒的斥骂和骨肉冲撞的闷响!原本完美衔接、可冲垮钢铁防线的狂暴锋矢,因这断旗之箭,瞬间自乱了阵脚!
就在这混乱爆发、敌方冲锋势头为之挫乱的生死一瞬——
李长河高举的右臂终于重重挥下!冷酷的声音贯穿风雷:
“弩阵——!!!”
早已被绷紧到极限、等待着这一刻释放怒火的三千张强弩,机括瞬间弹开!
一片令人头皮发麻、浑身起栗的刺耳破空声如同死神的蜂群怒啸!天空中刹那间被无数密集的黑影覆盖!那是暴雨!是雷霆!是倾泻而下的钢铁风暴!
噗噗噗噗噗——
密集如爆豆、如同撕裂厚重布帛的恐怖声响,在金狼重骑最密集的冲锋核心区域炸开!
厚重的马铠在近距离攒射的强弩面前如同薄纸!带着巨大动能的精铁弩矢轻易撕裂包裹战马的冰冷金属与皮甲,将马背上那些涂满诡异色彩的剽悍身躯贯穿!断裂的骨骼、破碎的内脏、滚烫的鲜血混杂着铁屑与铠甲的碎片猛烈爆开!人仰马翻!狂暴的冲锋洪流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血肉堤坝!
惨嚎!惊嘶!铁骑践踏骨骼的碎裂声!被弩矢贯穿身体时垂死的嗬嗬喘息!取代了那狂野的战嗥,成为谷口最嘹亮的旋律!
冲锋的狂澜,被汉军冰冷的弩阵硬生生撕碎在第一道防线之前!
断旗!血雾!死亡之雨!
战场在刹那间分割成两个世界。汉军一方,是沉默肃杀的钢铁森林;匈奴一方,是混乱与死亡的炼狱!
李长河面无表情,缓缓放下手臂,冰冷的目光扫过前方山谷口那片人间地狱。他身侧的落日,已将第四支同样漆黑的裂甲箭,重新平静地搭在了弓弦之上,箭头指向混乱核心区域几个试图嘶吼着重新组织冲锋的百夫长模样的骑将。
射落太阳的箭,从不停歇。
残阳熔金,混着血的赤红,泼洒在染血的祁连山雪线上。厮杀声渐渐衰弱,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汉军前锋营阵列依旧如山岳般稳固,巨大的塔盾上沾满了干涸的、暗红色的泼墨状血污,盾面撞击处凹凸变形,嵌着断掉的狼牙和碎裂的骨矢。无数狰狞扭曲的尸体在阵列前堆积成一道宽厚的血肉缓坡,血水浸透了冻土,又被马蹄踩踏碾压成污秽不堪的泥泞,散发出浓烈刺鼻的铁锈与内脏腥气。
风卷过谷口,不再有那股炽热的硫磺硝石味,只剩下血腥与尸臭弥漫,混合着尚未散尽的烟尘。
李长河勒着缰绳,伫立在血腥壁垒的前端。乌云踏雪马蹄周围凝结着一层暗红的冰壳,铠甲缝隙里也塞满了凝固的血痂和冰渣。他脸上依旧覆盖着一层薄霜,唯有一双眼眸,如同雪原夜空中的寒星,冰冷锐利地扫视着战场每一个角落,搜寻着任何可能的反击迹象。
谷口的烟尘渐散,金狼衔日旗的残骸早已被践踏得面目全非。残余的匈奴步骑已退入山谷深处重整旗鼓,显然第一日的试探性猛攻耗尽了这群悍卒的血气与傲慢。他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却未能撼动李长河这柄牢牢楔入河西咽喉的尖刀。沉默笼罩着山谷两边,只有伤兵的哀嚎和风吹过兵刃的呜咽。
“将军,”周延驱马靠前,压低了声音,指了指山谷深处那腾起的、尚未完全熄灭的诡异金红色火光,“看来传说不尽是假。王庭主力尚在纵深,我们锋芒已挫其锐气,不如此刻退守高岗扎营,待卫将军主力……”
李长河沉默着,目光却如铁锥般刺向那一片狼藉的战场核心区域。那里,几个明显属于金狼重骑的将官尸体被重点挑了出来,堆在一起。他们的盔甲形制略有不同,胸前的狼牙护心镜更为巨大古朴,碎裂的头盔上似乎带着某种象征身份的羽翎装饰。他的视线落在一具斜倚在断旗残骸上的高大尸体,那尸体的左肩处,铠甲被巨力砸得碎裂变形,锁骨位置血肉模糊,一个狰狞的窟窿深可见骨。
伤口形状……极其熟悉。
他眼神微眯,一丝锐利的光闪过。环首刀刀尖微抬,示意那个方向:“落日。”
仅仅两个字。
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在侧的落日,微微颔首。她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铁甲鳞片发出细微的铿锵声。头盔下露出的半张脸,依旧是平静无波的冷寂,只有沾在蜜色脸颊一侧尚未干涸的几点暗红血斑,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格外醒目。她大步走向那片散发着浓烈死亡气息的核心地带,对满地狼藉碎骨和内脏视若无睹,靴子踩在凝结的血块上发出粘稠的声响。
夕阳的光线勾勒着她纤瘦却异常紧绷的腰背线条。她径直走到那具肩部重伤的尸体旁,垂眸看了一眼那触目惊心的、几乎将半边身体打碎的巨大伤口,然后俯身。那只穿着铁甲指套的手极其稳定,没有一丝迟疑地探入那狰狞的伤口血肉之中。
动作冷静甚至显得有些……漠然。
翻搅。摸索。
指套刮擦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响。片刻后,她的手带着一溜粘稠的血丝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