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长安城外,渭水北岸。这里是皇家西苑猎场旧址,地势开阔便于驻军,距离长安金光门不过二十里。昔日的猎苑离宫早已破败不堪,如今却被五千神策营铁骑彻底占据,成为一座散发着浓烈血腥煞气的巨大兵营——李长河的“渭水行营”。

帐内没有过多陈设,中央沙盘上精准还原了长安城防及周边军镇部署,密密麻麻的标旗插满每一个要害节点。李长河站在沙盘前,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深青便袍,背对着帐门,身影在昏黄的牛油灯下显得格外瘦削孤峭,却又像一柄插入地心的重剑。

霍冲大步入帐,甲叶铿锵作响,他身上带着浓重的新换药膏的气味和洗不掉的血腥味。他没有行军礼,直接大步走到沙盘另一侧,抓起代表北衙禁军的一枚黑旗,用力插在金光门的位置上。

霍冲(旧伤未愈而嘶哑,却更添凶戾): “北衙四万羽林卫,昨天全部入城上墙!金吾卫分了八营,占了城外灞桥、细柳、蓝田三处大营,堵死了东、南两条道!神策军(禁军主力)十万众号称‘勤王’,从兴平方向压过来,前锋大营就扎在渭水南岸,跟咱们隔河相望,王八蛋连斥候都派到水边了!” 他手在沙盘上勐地一划,画出一道代表封锁线的弧形,几乎将“渭水行营”这个孤点完全包围。“十五万刀!围着咱们五千块磨刀石!”

李长河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在长安城那复杂如迷宫的坊市图上。灯光落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重重阴影。

李长河(声音毫无波澜,像在陈述无关紧要的事实): “还有呢?”

霍冲又从旁边拿起几支颜色各异的小旗,狠狠扎在沙盘上几个战略节点:

“城西金光门至延平门一线,三天换了三次值将!现在是李归仁(太后外戚一系将领)!城南明德门到启夏门,挂着王智升(世家勋贵首领之一)的帅旗!城北…操!” 他忍不住爆了句粗口,指着代表皇宫位置的区域,“宣武门到玄武门,是皇帝亲舅窦如海带了整整一万天驷监的兵!他娘的,皇帝这是怕咱们从天上飞进去?把自己大舅子都顶上最要命的口子了!”

李长河的手指,终于离开了长安坊市图,轻轻点在了代表皇宫核心——未央宫的位置上。指尖很冷。

李长河(依旧背对着霍冲,声音如同寒冰下的水流): “他们怕的,不是我这五千人。” 他顿了顿,那平静的声音忽然浸透出一种刻骨的讽刺,“他们怕的是…我李长河的名字,再踏进长安一步。怕的是…这面在祁连山砍到卷了刃的骠骑将旗,再挂起来。”

霍冲闻言,胸中的狂怒如同浇上了热油,猛地燃烧起来!

“那就杀进去!” 他眼中赤红如血,勐地一巴掌拍在沙盘边缘,整个沙盘嗡嗡作响!几个插着代表长安守军旗帜的木桩猛地歪倒! “末将打头阵!就用那‘五千块磨刀石’,给他们这十五万把废铁开开眼!先撕了金光门!再剁了李归仁的狗头!撞塌宣武门!把窦如海塞进他那龟壳里……” 狂怒的话语如同失控的奔马!

“霍冲!” 李长河猛地转过身!那一声并不高亢,却如同冰冷的钢鞭抽打在沸腾的油锅上,瞬间让霍冲整个人僵在原地!帐内的温度骤降!

李长河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他走到霍冲面前,距离近得霍冲能看清他鬓角新添的几根白发和眼尾刻出的深深疲惫纹路。

李长河(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霍冲沸腾的怒火): “杀进去?然后呢?”

(他抬手,指着沙盘上那座被十五万大军环绕的雄伟长安城)

“是让十万神策军踩着我们的尸体‘清剿叛逆’,给皇帝和太后当垫脚石?还是让城里的黑冰台趁机一把火烧了御史台、刑部的所有密档,把构陷我的证据灰飞烟灭?或者更痛快些——” (他声音陡然带上一种尖锐的讥讽) “让北衙那些勋贵子弟再排着队,踏过你霍冲和五千兄弟的血肉,把我们的头挂到朱雀大街上,完成他们‘护驾’的英雄伟业?再为史书上添一笔‘骠骑大将军李长河拥兵谋反,伏诛城外’的铁证!”

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敲在霍冲被怒火冲昏的头脑上!他猛地喘着粗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的赤红如同暴怒的岩浆被强行压回了喷发的火山口,只能剧烈地翻涌着!

霍冲(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不甘和痛苦到极致的扭曲): “那我们怎么办?!将军!难道就在这里…等死吗?!” (他不怕死,他怕的是死得毫无意义,怕的是血仇未报!)

帐帘被掀开,亲兵呈上一个被层层油布包裹、沉甸甸的东西,油布边缘渗出浓稠的深褐色。亲兵面色沉重: “将军,这是从关外追上来的急使…冒死送来的…说是落日公主的信。”

霍冲看到那包裹的形状和大小,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李长河伸手接过那沉甸甸、带着浓烈血腥气的包裹。包裹入手,那粘腻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顿。他没有看霍冲,沉默着,一层层,极其缓慢地揭开那浸透了血的油布包裹。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祭奠的凝重。

油布完全揭开。里面并非文书。而是…几件精巧珍贵的匈奴女子饰物(是骨雕的狼图腾项坠、镶嵌宝石的银臂钏等落日的贴身爱物),只是被暗红色的、几乎凝固的血污彻底浸透染黑!有些首饰甚至已经碎裂变形,明显在暴力抢夺中损坏。其中一根弯月形的银钗断裂处,凝固的黑色血块里似乎还夹杂着几丝金色的头发(落日的金发)!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大帐。只有那刺鼻的腥甜血气弥漫开来。

霍冲目眦欲裂!牙齿咬破了嘴唇,鲜血顺着嘴角流下都浑然不觉!他认得这些东西!这是落日戴过的!这些信物本身已是极其亲近之人才知晓的私物!现在它们被血浸透、被破坏,代表着什么?!代表着落日派出的信使在抵达函谷关之前就被人截杀了!代表着所有通往草原的温情和退路,都被长安的势力以最残忍的方式斩断!甚至连这些寄托着某种念想的小小信物,都被他们当作威胁的筹码,裹着死者或伤者的血,如同羞辱的战利品般掷回到李长河面前!

李长河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根断钗上凝固的血块。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却在无法抑制地颤抖。灯光下,他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去,苍白得像一张新糊的纸。那总是深不见底的眼中,此刻如同冰面碎裂般蔓延开一片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哀恸!这种情绪一闪而逝,快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一种更彻骨、更纯粹的寒冰重新覆盖了他的眼眸。

李长河(将那根沾血的断钗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断口刺破了掌心,鲜红的血顺着指缝渗出,与他手背上纵横交错的老茧和旧疤混合在一起,滴落在破碎的油布上,悄无声息。他抬起头,看向帐门外。那里,正传来隐隐的骏马嘶鸣声和车轮碾过碎石的碌碌声。)

大帐外传令兵紧张急促的声音: “将军!营门急报!太傅黄谨之持天子符节,单骑驾一辆黑蓬小车,已到辕门外求见!”

霍冲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勐地跳了起来!眼中爆发出吃人的凶光: “那老匹夫?!他还敢来?!老子这就去宰了他!”

李长河却缓缓抬手,止住了霍冲的动作。他慢慢地将那摊被血浸透的信物重新仔细包裹好,如同包起一个残破的梦。然后,他无比平静地、一步步地走到大帐正中的主位上坐下。掌心滴落的血珠落在冰冷的地面碎砖上,留下一小片斑驳暗红的印记,宛如一枚微缩的旌旗。

他整了整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袍,将那根滴着血的断钗,郑重地,刺入自己胸口的衣襟内侧,紧贴着心脏的位置。冰冷的银与温热的血紧贴肌肤,带来一种近乎自毁般的清醒剧痛。

李长河(声音不高,平静得如同暴风雪来临前的死寂,带着一种终于走到尽头、撕开所有伪装的冰冷决绝): “他当然要来。他们是来劝降的…也是来看我…最后一眼的。”

话音未落。

帐帘被卫士撩开。

须发如银、面容清癯、却难掩疲惫惊惶之色的当朝太傅黄谨之,在一名小太监搀扶下,颤巍巍地走进大帐。老人深褐色的官袍上绣着仙鹤祥云,象征着清贵无极的文人地位,却因一路奔波染满了风尘。他手中紧紧握着一柄明黄色的符节,那是天子的象征。看到大帐中央端坐的李长河,看到那一地狼藉的、尚未来得及撤走的战场军情(沙盘、文书、被血染透的油布残片),尤其看到霍冲那双欲择人而噬的赤红眼睛,黄谨之腿肚子都在打颤!身后的小太监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几乎站不住。

黄谨之(声音干涩发颤,努力维持着清贵气度,拱着手): “老臣…老臣奉陛下之命,持节特来探视…征远大将军…”

黄谨之话未说完。

李长河却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看黄谨之,目光平视着帐外翻卷的、带着浓厚湿气的彤云,那云层厚重得像要压垮大地。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杂音,如同冰冷的玉石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告诉他们。”

“长安的血,不必烧沸了。”

他停顿了一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九霄的、近乎神谕般的威严与宣告:

“该流尽了。”

“该流尽了!”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猛地劈在寂静的大帐之中!也炸响在营外渭水两岸对峙的十五万大军心头!更是穿透云霄,狠狠砸向那座看似固若金汤、实则早已千疮百孔的煌煌帝京!

帐内。

黄谨之猛地瞪大眼睛,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胸口,瞬间面无人色,踉跄着连退两步,几乎被小太监扶住才没瘫软下去!他手中的明黄符节也“啪嗒”一声掉落在地!霍冲则死死盯着李长河那如同冰雪凋塑般的侧影,胸中那股几乎冻结的狂怒猛然沸腾到极限,又因这最终极的宣言而强行压缩成一种淬火后的、无坚不摧的死志!他全身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轻响!

帐外。

风声呜咽,渭水拍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和绝望凝结成的死寂。十万神策军(勤王部队)辕门前的士兵,北衙禁军城墙上的兵卒,金吾卫营垒中的将官…所有听到这声宣告(无论是否真能听清,但那股穿透灵魂的意志是无法阻挡的)的人,都感到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猛地窜上嵴椎!仿佛脚下的土地正在塌陷,将他们拖入无尽深渊!

而长安城内,深宫之中。

一支朱笔在摊开的、写着“骠骑大将军李长河拥兵渭北,图谋不轨,宜速剿绝”的奏章上骤然停下,一滴浓稠的朱砂如同新鲜的血珠,在“剿绝”二字旁晕开一团刺目的红痕,再难落笔。龙椅上的人影在巨大的、描绘着江山社稷的屏风下微微晃动了一下,阴影中,只剩下无尽的沉默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深彻骨髓的惊悸。

风暴,从未如此真实地压在了这片古老帝京的每一片瓦棱之上。李长河不再是归来的将领,他已是行走在尘世间的报应。长安的血,已不必再烧沸。

它,即将流尽。

未央宫,宣室殿西暖阁。

已是深夜子时三刻。巨大宫殿的穹顶隐没在黑暗中,仿佛蛰伏的巨兽。殿内灯火刻意调暗,只余几盏青铜仙鹤宫灯散发出昏黄摇曳的光芒,勉强照亮暖阁中心一张巨大的紫檀御案。香炉里龙涎香的气息混合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焦躁气息弥漫在空气里。年轻的皇帝刘谌端坐御案后,身穿素色常服,面色苍白,眼窝深陷,紧握御笔的手指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桌案上摊开的奏章被朱笔狠狠划过一道刺眼的红色。

屏风后、立柱旁,阴影重重,偶尔能听到极轻微的甲叶摩擦声。那是殿前武士,也是皇帝最后的倚仗和无法掩饰的恐惧。

一阵近乎虚浮的脚步声在空旷大殿中由远及近。太傅黄谨之几乎是扶着殿门才蹒跚走入暖阁。一夜之间,这位老人仿佛老了十岁,官袍沾满夜露尘灰,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

刘谌(勐地抬起头,眼中交织着恐惧和最后的暴戾,声音因紧张而干涩尖利): “太傅!他…他如何说?!那李逆…可是惧了?!可是答应了交出兵符、解除武装?!” 他一口气连问,甚至忘记了君臣礼数,只迫切想要抓住哪怕一丝虚幻的“掌控感”。

黄谨之(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尘埃,老泪纵横,身体抖如风中残烛。他没有回答皇帝的问题,只是颤抖着抬起枯瘦的手指,指着渭水的方向,声音如同被砂石磨过): “陛下…老臣无能…带不回他的半句降语…只…只带回了他的一句话…不…是一声雷霆…是…是九幽之下传来的报应!”

他剧烈地喘息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个令人心胆俱裂的句子复述出来:

“李长河说——‘告诉长安!该流尽了!’”

“该流尽了!”

这短短四个字如同四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年轻皇帝的耳膜,刺入他的骨髓!瞬间抽走了他脸上最后一丝残存的血色!

轰隆!

仿佛一道真正的惊雷在刘谌脑海中炸响!眼前景物瞬间变得模糊,天旋地转!他猛地用手撑住沉重的御案,才没从龙椅上栽倒。桌上的金樽玉玺都跟着剧烈晃动了一下。他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却只发出一连串无意义的“嗬嗬”声。这句“该流尽了”,比他想象中任何反抗、咒骂或哀求都更冷酷、更决绝、更不留余地!这是对整个皇权、对长安城里所有参与构陷者的终极审判宣言!

屏风后传来压抑的惊呼和刀鞘撞击墙壁的声音。阴影中的武士也无法保持绝对的静默。巨大的恐惧如同一只冰冷的大手,扼住了整个宣室殿的咽喉。

刘谌强撑着,胸膛剧烈起伏,冷汗涔涔而下。他看着匍匐在地颤抖的太傅,看着殿内摇曳不定的昏黄灯火,看着自己因恐惧而颤抖的手。那“滔天权势”、“九五之尊”的光环在这句来自地狱的回响前,显得如此脆弱可笑。

一个极端阴鸷、带着几分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蛇般从他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中猛地钻出——如果血注定要流尽,那就让罪魁祸首的血,最后再流!

刘谌(眼睛在恐惧的深渊里猛然亮起两点孤注一掷的寒光,如同濒死的野兽最后的凶戾!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和孤注一掷而变得异常诡异,低沉而短促): “来人!拟…拟密旨!” 他猛地推开太傅试图劝阻的手,几乎是扑到一张空白的金箔丝绢前,抓起那支曾划过无数“剿绝”的朱笔!笔尖因他手指的颤抖而在纸上拉出歪扭扭曲的痕迹:

“骠骑大将军李长河,即刻…单人…独骑…由北阙甲库门…入宫!朕…于景泰殿(相对偏僻的配殿)…‘单独’…见驾!有军国重事相托!命执金吾撤开通道!不许盘查!不许…惊扰!”

他写完后,如同耗尽了力气,靠在椅背上大口喘息。那密旨上斑驳的朱砂字迹,如同淋漓的鲜血,又像一个通往最后深渊的邀请函。

刘谌(死死盯着那滴落在旨意上,将“单独”二字染得更加刺目的朱砂,如同诅咒,也像绝望的祭品): “派影卫…送去。即刻!记住!必须让他…‘一个人’来!朕的…诚意!” 最后的“诚意”二字,他说得咬牙切齿,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渭水行营,拂晓前最黑暗的时刻。

一匹通体如墨、四蹄踏雪的千里神骏(李长河的坐骑“乌云盖雪”)如同幽灵般立在辕门前。马背上的李长河,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深青便袍,与周遭肃杀的黑甲格格不入。他身上没有一件武器,甚至连象征身份的绶带都未佩戴。

霍冲如同发狂的狮子在他面前低咆,声音因极致的担忧和愤怒而撕裂:

“将军!不能去!这是鸿门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皇帝老儿在宫里埋伏了刀斧手等着剥你的皮!他让你一个人进去就是要下黑手!末将…末将带五百兄弟冲开一条血路护你进去!”

神策营阵列死寂无声,只有铁甲在黑暗中摩擦的冰冷声响,和无数将士无声燃烧的怒火目光。

李长河低头,看着自己干净修长、却早已沾满无形血污的手。目光落在胸口衣襟内藏着的那根冰冷的断钗位置上。那剧痛的位置如同一个锚点,将他死死锚定在最终的深渊边缘。

李长河(抬起头,望向那在熹微晨光中显得更加狰狞雄伟的长安城墙轮廓,他的眼神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万年死水,声音也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霍冲,卸甲。”

霍冲浑身剧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看着李长河平静得可怕的脸庞,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哀恸和悲凉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愤怒!他嘴唇哆嗦着,眼中血泪终于滚落!他知道,将军此去,卸下的是甲胄,套上的…是裹尸布!他用带血的手,颤抖着想去解自己的胸甲: “末将…末将陪您…”

“卸甲!” 李长河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更带着一种终结所有情感的冷酷! “在此等候!听令而行!”

霍冲的动作僵住。他看着李长河那双彻底冰封、仿佛再无人间悲喜的眼眸。一瞬间,他明白了将军的用意——将军要以自己为祭,彻底斩断最后一丝“君臣名分”的羁绊,然后…让所有的血债,以最“正统”的方式,在长安的心脏清算!

他猛地握紧了几乎嵌入掌心的拳头,不再言语。只是动作僵硬地,一件件,将自己那身沾满同袍和敌人血污的、象征百战功勋的精铁玄甲解下!沉重的甲叶砸在冰冷坚硬的冻土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撞击声。

李长河最后看了一眼那堆散落的铠甲,如同告别自己戎马半生的身份。他轻踢马腹。乌云盖雪长嘶一声,驮着他那道青衣孤影,如同投向巨大黑暗之口的一叶扁舟,向着长安城紧闭的北阙甲库门缓缓行去。

马蹄踩在结着白霜的官道上,哒、哒、哒…敲碎了黎明前最后的寂静。

北阙甲库门。

厚重的、包镶着铜钉的铁门在令人牙酸的“轧轧”声中缓缓拉开一道仅容一马通行的缝隙。门内黑洞洞的,如同深渊。没有卫兵盘查,没有仪仗迎接。只有一股深宫中特有的阴冷、陈腐的霉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一名穿着深青色宦官常服、面色苍白如纸、眼神躲闪的老太监瑟缩在门洞角落的阴影里,手中提着一盏摇摇欲坠的白色气死风灯。

老太监(声音细弱蚊呐,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李…大将军…陛下…在…在景泰殿…候着…老奴…引路…”

老太监说完,再不敢看李长河一眼,提着那盏光晕昏黄、在冷风中摇曳不定、随时可能熄灭的灯笼,如同鬼魅般转身,没入前方深不见底、回廊复杂的宫闱黑暗中。他的背影因为恐惧而佝偻着,那盏灯的光,微弱得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更显周遭阴森。

李长河驱马前行。马蹄在空旷寂静、铺着巨大青石板的宫道上发出清晰的回响,哒、哒、哒…每一声都如同敲在人心坎上。两旁是数十丈高的朱红宫墙,在黎明前最后的黑暗里,如同两堵通往地狱的巨大悬崖。宫墙上那些沉默的、雕刻着龙纹的椽头,在微光中显现出狰狞的轮廓,如同一只只窥探的眼睛。寂静!死一般的寂静!除了风声和他单调的马蹄声,再无一丝声响!仿佛这绵延十里的庞大宫殿群已经彻底死去,只为了等候一个注定走向终结的祭品。

偶尔经过一处月洞门或回廊拐角,借着那灯笼微弱的光,李长河似乎能瞥见远处墙根下暗影里一闪而过的金属寒光(藏匿的武士),或者隐约听到极其轻微的、衣袂摩擦或呼吸压抑的声响。如同无数毒蛇在黑暗中潜伏、伺机而动。

他胸口的断钗冰冷刺骨,紧贴着皮肉。衣襟内侧沾染的、霍冲曾为他抵挡落梁时的血迹似乎又泛起了腥甜。身后那扇沉重的甲库门,在他进入后,便传来更为沉重缓慢、宣告着退路断绝的关闭声——嘎吱…轰隆!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人一骑,穿行在这座由华丽砖石、精美雕塑构筑的、巨大而无情的血肉磨盘之中,走向那个所谓“单独”的见驾之所。那“哒、哒、哒”的单调马蹄声,如同命运的倒计时,在这寂静的死城中回荡,每一步都踩在长安即将沸腾的血河源头之上。黑暗中的宫廷,如同一头饕餮巨兽,悄无声息地张开了獠牙密布的血盆大口。

景泰殿,内寝。

与外间宫殿的华美庄重截然不同,景泰殿的内寝殿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血腥气和腐败的死气。厚重的猩红天鹅绒帷幕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只有角落几支白惨惨的巨大牛油烛在幽暗里跳跃,将殿内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

皇帝刘谌半倚在金丝楠木龙榻上,身下垫着厚厚的锦被。昔日的青年天子,此刻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如同骷髅,颧骨高高凸起,皮肤呈现出一种蜡黄透灰的死气。一件明黄绣金的龙纹睡袍松松垮垮挂在他身上,愈发显得空荡。他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嗬嗬”拉风箱声。

榻前仅站着两人。

一人是须发皆白、面色凝重如铁的当朝太傅,托孤重臣魏国公徐阶。他双手拢在袖中,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走进殿内的李长河,如同盯着一柄随时会出鞘的绝凶之刃。

另一人则是皇帝心腹,内侍监大总管高力士。这位以“影皇”之名震慑朝野的阴鸷权宦,此刻微微垂首侍立,如同一截枯木,但那深陷眼窝中偶尔瞥向李长河的目光,却比淬毒的冰锥更冷。

殿内死寂。唯有皇帝艰难的喘息、烛花爆裂的细微声响,以及……李长河踏入殿内的脚步声。他没有穿甲胄,一身洗得发白的深青旧袍在摇曳烛光下显得尤为单薄突兀。

皇帝刘谌的目光缓缓转动,艰难地聚焦在烛光下的李长河脸上。那目光浑浊、虚弱,却如同蛛网,死死黏着。

刘谌(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长…河…卿…来…了…” 他喘了几口大气,嘴角竟牵起一个极其微弱、却病态得令人心寒的笑意,“朕…等着你…好久…好久…” (这话中意味难明,是等归来的忠臣?还是等落网的逆贼?)

李长河停在龙榻十步之外,垂手肃立。他脸上毫无波澜,甚至没有行礼。冰冷的目光扫过皇帝濒死的面容,扫过徐阶沉重的老脸,扫过高力士那幽灵般的轮廓。最终,视线落在龙榻旁紫檀小几上。上面放着一枚——正是那枚原本属于李长河、代表骠骑大将军权柄的半块虎符。烛光下,冰冷的金属泛着幽暗的光。

刘谌(艰难地抬了抬手,示意徐阶): “太傅…替朕…问问…长河卿…” 他喘息得更急,喉咙里发出漏气的声响,“祁连山…朕…给你的密旨…周延…是怎么…没的?!”

徐阶上前半步,苍老却依旧极具压迫感的声音响起,直接而冰冷,如同刑讯:

“陛下问,周延奉旨传诏,何以身陨祁连山?”

李长河抬眸,视线迎上徐阶刀锋般的目光。他嘴唇微动,声音清晰地传入死寂的殿内:

“周延通敌匈奴,为臣格杀。”

“嗬…嗬…嗬…” 皇帝的喘息陡然加剧,蜡黄的脸上泛起一种诡异的、不正常的红晕,不知是激动还是震怒。

刘谌(勐地提高了音调,如同破锣,带着扭曲的笑意): “好…好一个…格杀!哈哈…咳咳…咳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身体蜷缩,一口暗红的血痰猛地喷在被面上,触目惊心!高力士闻声上前,用洁白的丝帕迅速拭去。

喘息稍定,刘谌那双深陷的眼睛死死锁住李长河,里面燃烧着疯狂与绝望交织的火焰:

“通…敌…匈奴?…哈哈…咳咳!那…那你告诉朕…咳咳…函谷关下…王贲…又是如何…‘附逆’的?!还有太傅…黄谨之…他在渭水…可听见…你…你说了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垂死野兽般的尖利,“‘该流尽了!’——!李长河!朕的大将军!你告诉朕!谁的…血!该…流尽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胸腔里吼出来的,带着无尽的不甘、恐惧和怨毒!整个寝殿都在回响!烛火被气息带得疯狂摇曳!

病榻前的气氛瞬间凝固如冰!徐阶眼中精芒暴涨,向前再踏一步!高力士拢在袖中的手隐隐有寒光闪动!屏风后、阴影深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无数道冰冷的杀机如同实质的箭簇锁定着场中那道青衫身影!

李长河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皇帝的咆哮质问如同一阵从九幽吹来的阴风,吹拂过他沉寂冰冷的脸庞。烛光在他深潭般的眼眸里跳跃,却无法照亮任何情绪。巨大的沉默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殿内所有人心头发慌。

就在这死寂得令人窒息的当口——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几不可闻的骚动,伴随着几声极低的呵斥。一名身穿夜行软袍、头带血污、风尘仆仆的健锐营密探如同鬼魅般闪现在高力士身侧!他迅速跪地,声音极低,却字字清晰地传入高力士和皇帝耳中:

“总管!长安城内三处府邸同时起火!疑似人为!另外…灞桥金吾卫大营突然闭营戒严!所有通往渭水方向的官道都被设置了路障!拒马前堆满了引火之物!霍冲所率神策营铁骑全部拔营…兵锋…遥指金光门!他们…在叫门!”

轰!如同晴天霹雳!

刘谌勐地瞪圆了双眼!一口鲜血再次不受控制地喷溅而出!他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般瘫软下去,手指死死抠住被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

刘谌(目光如同垂死的毒蛇,死死缠住李长河,嘴角却带着一种绝望到扭曲的笑意): “哈…哈…看…你的…好兄弟…来…来取…朕的血了!李…长河!你装得…再像…也装不像…忠…臣!”

徐阶须发戟张!对着李长河暴喝: “李长河!你还要做戏到几时?!城外神策叛军已然举兵!你还说你无反意?!”

寝殿瞬间变成即将爆炸的火药桶!所有的阴谋阳谋、试探伪装都被这一则急报彻底撕碎!高力士的身影在烛光里仿佛融化,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一点寒星锁定了李长河的咽喉!殿内阴影中,刀斧武士沉重的脚步声终于无法再隐藏!如同死神的鼓点步步逼近!

李长河缓缓抬起了低垂的眼帘。

他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撕裂一切的决绝力量。他没有看惊怒欲狂的皇帝,没有看杀机毕露的太傅,没有看如毒蛇般隐没的高力士,也没有看那些从阴影中缓缓浮现、刀光闪烁的殿前武士。

他的目光,越过翻腾的烛火,越过病榻上喷溅的污血,穿透厚重帷幕的间隙,直刺向窗棂之外——

窗外。正是黎明前最沉最暗的时刻。

他的嘴唇轻轻开合,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来自极北万载寒冰的冷冽,清晰地刺破所有喧嚣:

“天…要亮了。”

这三个字仿佛一个冰冷的预言。没有回答皇帝的质问,没有辩解,没有恐慌,只有一种最终解脱般的陈述。天要亮了。一切伪装、试探、博弈都将在日光下无所遁形。血,注定要流淌。无论是否高举反旗,刀光已现,箭在弦上!

寝殿内的空气彻底冻结。皇帝眼中的光在剧烈挣扎后迅速熄灭,被更深沉的绝望吞噬,只剩一片浑浊的死灰。李长河站在那里,如同风暴眼中唯一凝固的冰山,等待着晨曦刺破黑暗的瞬间,也等待着那最终审判——无论它将以何种形式降临。殿外神策军叫门的号角声隐隐传来,如同送葬的序曲。

景泰殿内寝。时间仿佛在病榻上方凝固。

皇帝刘谌那声凄厉的“李长河!你装得再像也装不像忠臣!”在烛光摇曳、血腥弥漫的寝殿内反复回荡,带着绝望的嘶哑。殿前武士冰冷的刀锋距离李长河不足十步,屏风后的阴影里暗藏的劲弩在黑暗中闪烁着微不可察的寒芒。徐阶的须发因震怒而戟张,浑浊的眼中杀气腾腾。高力士的身影则彻底融入幽暗,只有他所在的方向散发着毒蛇般的阴冷。

然而李长河那句“天…要亮了。”的平静宣告,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激流漩涡,瞬间压制了所有沸腾的杀气与疯狂的指控。那并非反抗,也非辩解,而是一种超越生死、洞穿一切表象的终极冷寂。

就在这时。

“咳咳…咳咳咳!”

皇帝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整个人在龙榻上痛苦地弓起,蜡黄的脸瞬间涨成可怕的青紫色,脖颈上青筋暴凸,如同痉挛濒死的鱼。他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大股大股暗黑粘稠的污血不受控制地从口鼻涌出,浸透了龙袍前襟和高力士匆忙盖上的丝帕。

刘谌(在喷溅的血污间隙,声音微弱破碎,却带着一种濒死时的奇异平静,夹杂着自嘲与绝望): “徐…徐公…退…退下吧…刀斧…奈何不了…他…杀了他…这万里江山…立时就…就…要…碎…碎给…给…”

他的目光艰难地转向似乎置身事外的李长河,那浑浊的眼神似乎想要穿透一切虚伪的掩饰,撕开对方冷硬的外壳。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带着浓浓的不甘和看透结局的冰冷嘲讽:

“李…长河…好…好一个…不沾兵刃的…忠臣!…朕…给你那条命…给你…泼天富贵…你…你却带着…这身血…血煞…回来…搅得…天下不安!…”

又是一阵猛烈呛咳,他几乎脱力,全靠高力士支撑。喘息稍定,他死死盯着李长河,那目光中有探究,有恨意,却多了一分将死之人的疲惫透彻:

“周延…是朕派去的…也是朕…授意他…劝你…劝你投匈…若成…边患…自消…若败…朕…就有…剐你的…刀…”

真相!如同淬毒的匕首,在黎明前的黑暗里被病入膏肓的帝王亲口捅了出来!

殿内死寂更甚。徐阶脸上的杀气瞬间凝固,化为难以置信的惊骇!高力士扶着皇帝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屏风后的杀机气息出现了明显的动摇和混乱!原来皇帝密旨是真的“逼反”!周延劝降竟是奉旨“测试”!若成功则驱虎吞狼解决边患,若李长河不从,便是坐实“抗旨”可诛的借口!

李长河站在那里,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当残酷的真相从帝王垂死的口中吐出时,他脸上的平静没有一丝涟漪,仿佛早已洞悉这盘肮脏的棋局,或者…根本不再在意任何人的谋划。那冰冷的深潭,连一块石子也激不起水花。

刘谌(看着李长河毫无反应、如同石凋般的脸,最后一丝试探的力气也耗尽了,只剩无尽的悲凉与怨毒): “你…很好…比朕想的…还要冷硬…这天下…交给你…朕…朕在地下…也难…难眠…”(交给你?这句带着诅咒意味的话,更像一种绝望的指责而非托付。)

他猛地转向早已惊呆的徐阶,用尽残存的力气低吼,却更像濒死前的哀鸣:

“徐公!拟…拟旨!”

“骠骑大将军李长河!久戍边陲!劳…劳苦功高!然…体被重创…宜卸兵柄…归养京畿!加封…卫国公…世袭罔替!赐玉带…紫袍…禁苑良马…享亲王俸禄!无诏…不得…擅离…长安…三百里!其部下就地解散”

旨意艰难吐出。

“卸兵柄!归养京畿!”

这是最后的处置!剥去兵权!封个位极人臣的虚衔(卫国公)!看似无上荣宠的玉带紫袍亲王俸禄,实则是一道彻彻底底的囚笼!那句“无诏不得擅离长安三百里”,更是将人牢牢钉死在皇帝眼皮底下!

徐阶勐地回神,眼中闪过复杂难明的光,有释然(无需立刻杀李长河引发兵变),更有深深的忧虑和戒备。他立刻应下: “老臣…遵旨!”

刘谌疲惫地闭上眼,仿佛用尽了最后一口气,身体软软瘫倒在高力士臂弯里,只剩下微弱如游丝的喘息。

李长河(一直沉默的身影,终于在圣旨落定的尘埃里,缓缓抬起了眼。他的目光扫过龙榻上那具行尸走肉,扫过神色复杂的徐阶,最后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嘴角,竟缓缓扯动,勾起一个冰冷到极点、讥诮到极致、无声的弧度!那笑容如同冰原上裂开的缝隙,深不见底,凝固着无尽的荒谬与嘲讽。)

他没有看任何人,仿佛那圣旨与他无关。他的声音重新响起,比冬夜的风更冷硬,每一个字都清晰如同凿刻:

“陛下圣明。”

然后,他直接转身。没有任何礼节性的跪拜或谢恩。无视了殿前武士惊疑不定的刀锋,无视了徐阶欲言又止的目光。那洗得发白的深青身影,在惨白摇曳的烛光里,一步步走向殿门那唯一的光亮所在——晨曦已刺破黑暗,几缕青白色的微光从门缝艰难地透了进来。

他走过那些持刀戒备的殿前武士身边,那些武士竟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为他让开道路。仿佛靠近的不是一个被卸去兵权、看似已无权势的将领,而是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一个刚从地狱血池爬出的恶鬼,一个身上背负着整个帝国黑暗秘密与无辜冤魂的活墓碑!

吱呀——

沉重的殿门被两名小黄门带着恐惧的神色拉开。

门外。

寒风裹挟着初升晨光特有的清冷气息猛地灌入,将内殿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冲散了一些。金色的朝阳刺破云层,洒在空旷肃杀、铺满青石板的宫廷道路上。那阳光本该带来希望,却只映照着殿内一地的死寂和殿外无尽的萧索。

李长河站在门槛处,身影一半浸在殿内晦暗的烛火里,一半染上了门外冰冷的晨曦。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最后一次感受身后那弥漫着腐朽与阴谋的深渊气息,随即毫不停留地,迈入了那片逐渐亮起、却依旧冰冷刺骨的白昼金光之中。身后的殿门如同沉重的墓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声响。

李长河(独自一人走在被新雪覆盖的宫廷甬道上,周围是初醒的宫人惊恐回避的身影。新剥落的骠骑大将军虎符残块冰冷地躺在他怀中,与他胸前衣襟内那根同样冰冷的染血断钗紧挨着。两种冰冷互相侵蚀。他微仰起头,看着那轮惨白却已悬在宫殿斗拱飞檐之上的太阳,深深吸入一口带着死亡气息的凛冽空气,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低沉到极致的声音,在这新年的第一个清晨,吐出一句如冰坠地的决绝咒言):

“长安的血…不沸了…却要……一点一滴…流干……”

他的身影在甬道尽头的转角处消失,只留下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嵌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一路延伸,通向下一个未知的、注定被束缚在繁华囚笼里的杀局。而景泰殿内,只剩下一片死亡的寂静,和一个年轻帝王在昏迷中还因恐惧而无意识抽搐的冰冷身体。新的监国太后的身影,已在幽暗的屏风后悄然浮现。全力绞杀的刀锋,刚刚擦过喉管,却又悬在了头顶。风暴似乎平静,却已转入更可怕的地下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