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水无名河汊·芦苇荡深处浑浊冰冷的河水有规律地拍打着半朽的乌篷船舷。船头一盏鱼皮风灯在黎明前残余的夜色里晃悠,映照着布满皱纹的褐红色面膛和叼着旱烟杆的焦黄牙。老萨仁(在灞水一带的老话里,萨仁是月亮的意思,渔家爱用吉名冲晦气)浑浊的眼睛半眯着,粗粝的大手捻着一根浸透了桐油的麻线,末端那枚用废甲片自己磨的带倒刺鱼钩刚刚沉入水下暗影。他骂骂咧咧地啐了口烟草沫子:
“呸!撞了龙王邪!两天了连片鱼鳞都不给,水底下那些老冤鬼把鱼都吓跑嘞?” 昨夜上游火光照得天都红了半边,喊杀声顺风吹来,听得他心惊肉跳,天亮时河面上飘过的碎木头、烂布条甚至……焦黑的东西,让他在河里下了几钩都心里发毛。
他烦躁地提起钩子想换位置。
猛地!
一股远超寻常大鱼拉拽的沉坠感猛地从水下传来!那感觉……不像是活物挣扎,倒像是钩住了河底的烂沉木或……沉尸!
“娘哩——!” 老萨仁手一抖,烟杆差点掉水里。他本能地想松口!太晦气了!
但那股力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韧劲儿!常年和风浪死物打交道的本能让他反而下意识收紧了满是茧子的大手!麻线被瞬间绷直,勒进虎口!小船开始被他脚下传来的力量拖得打横!
“真他娘是条……老塘鱼怪不成?!”他牙关紧咬,双脚死死蹬住船板,胳膊上的肌肉块块坟起,青筋暴跳,与水下那难以想象的重物展开了无声的角力!腐朽的船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重物如同水底的锚!
哗啦——!
粘稠乌黑的泥水和腐烂的水草根茎随着那“东西”离开河底而被扯出水面!腥臭扑鼻!一条形似人腿、却完全被焦黑色壳子包裹的“棍状物”猛地甩出水面!那腿扭曲成一个诡异角度,脚踝处被鱼钩上锋利的倒刺死死咬进焦黑“壳子”里!更骇人的是,那腿的根部……似乎还粘连着一些同样焦黑、但形状更嶙峋、如同半截脊柱骨架的部分!
老萨仁的魂儿差点从头顶飞出去!眼珠子瞪得溜圆!这他妈不是沉尸是什么?!是哪个倒霉催的被烧成这样还泡河底了?!
就在他惊骇欲绝几乎要松开线剪的刹那!
奇迹!或者说更惊悚的事情发生了!
那截被倒刺鱼钩挂住、猛然脱离水底淤泥和压制的焦黑脊椎末端深处……
一点微弱到极致、却像最细密针尖般刺穿灵魂的……冰寒剧痛感,如同被压榨到极限的苦胆爆裂!
“嘶…” 一声极其微弱、干涩、仿佛声带被彻底烧毁后、仅靠肺腔挤压空气摩擦骨骼残片才发出的……抽气声! 几乎低不可闻,却像毒蛇吐信般钻进了老萨仁的耳朵!
活的?!
老萨仁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寒气从天灵盖直窜脚底板!
焦尸!抽气!这他妈是什么邪性玩意儿?!
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脑子里唯一念头就是赶紧把这要命的“钩”甩开!可常年水上的血性与骨子里那份见不得人被水吞的老倔劲头,却死死压住了拔腿就跑的冲动。尤其是在那声“抽气”之后,那焦黑“棍子”除了被水流冲得轻微晃动外,竟再无半点挣扎,安静得……如同真正的死物,只有钩子钩住的地方,随着水流,一丝……暗红混杂着诡异焦黑色泽的粘稠液体……极其缓慢地……渗了出来!
不是新鲜的红色!而是如同淤积的黑血!还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烧焦皮肉的怪异味道!
老萨仁的心像是被冰冷的铁钳夹住了,又冷又疼。他死死盯着那一丝渗出的黑红色,浑浊的眼珠子里闪过挣扎、恐惧,最后化为一种豁出去般的狠劲和……带着怒气的悲悯。
“老天爷劈不死我这条老咸鱼,就让我遇上这挡灾的炭疙瘩是吧?!”他破口大骂,既是壮胆,也像在骂那不开眼的老天。“算老子欠你的!阎王爷想收你?嘿!还偏不让他收得安生!”
嘴上骂得难听,动作却丝毫不敢怠慢。他咬紧牙关,将全身力气都贯在粗壮的手臂上。不再试图硬拉,而是利用船身、水流和自己的体重,开始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如同在淤泥里撬动一块万斤巨石,将那截焦黑的人形慢慢拖向船舷。
嘎吱……嘎吱……
腐朽的船板呻吟得更厉害了。麻线紧绷如弓弦,仿佛随时会断裂。水下的阻力巨大无比,那焦黑的身体仿佛和河底的淤泥有着千丝万缕的粘连。每一次拖曳,都让老萨仁的手臂几乎脱臼,脖颈和额头的青筋根根暴凸,汗水混杂着冰冷的河水糊满了脸。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救人,而是在和整条灞河的煞气角力!
不知挣扎了多久。
噗通!
那截焦黑躯体大部分终于脱离了水流的缠绕,如同半根烧焦的巨大木桩,沉甸甸地砸进了积着泥水的乌篷船船底!浑浊的泥水溅了老萨仁一脸!
老萨仁脱力地瘫坐在船头,大口喘着粗气,心脏怦怦直跳,像要炸开。他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凑近了看去。
真正的惨状,远比在水下瞥见时更具冲击力。
一具……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形态。大半边身体完全被一种凝固的、坚硬龟裂的、覆盖着厚厚淤泥和水藻的焦黑色硬壳包裹。这层壳坚硬丑陋,边缘卷起断裂,如同被地狱之火反复炙烤又冷却了千次万次。唯一能辨认人形的,是那相对完整的、斜斜挂在躯干上的半截扭曲脊椎,以及钩在脚踝上的左小腿。但即便如此,那“皮肤”也早已炭化龟裂,如同干涸的河床,焦黑深处透出死气沉沉的灰白和暗红。脸……根本看不清五官轮廓,只有一团被烧融后重新凝结、覆盖着厚厚污垢的焦黑物质,偶尔能从那“物质”的细微缝隙里,窥见一丝暗红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色!
焦骸!
一具真正的、散发着死亡与焦煳气味的焦骸!
只有胸廓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又无比执拗的起伏,证明着里面还有一丝残存的生命气息在挣扎。
老萨仁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股酸水涌上喉咙。恐惧再次涌上来,他甚至想把这东西重新踢回水里!太邪性了!太不祥了!沾上这东西,怕是祖宗八代都要跟着倒血霉!
但……那一丝起伏。
那顽强到不肯被河水吞噬、被大火烧尽的起伏……
“操!” 老萨仁勐地一拍船舷,震得腐朽木屑簌簌落下,像下定了某种决心。“活死人!你他娘的上辈子欠老子的!这条船给你当棺材板了!”他骂骂咧咧,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块同样散发着浓重鱼腥味的旧毛毡——这是他寒冬腊月裹身子的物件。他也顾不得心疼了,皱着鼻子,用两根指头小心翼翼避开那些看起来最脆弱的焦黑区域,像卷一块朽木般,粗暴却又带着点力所不及的仔细,将那条浸满了腥臭淤泥的破毡子整个儿裹在了焦骸之上!
至少……挡挡风?遮遮这该死的死人气!也遮住这让人噩梦连连的鬼样子!
他完全不敢碰触那钩在脚踝处已经深陷的鱼钩倒刺!生怕一扯,这脆炭似的玩意儿就彻底碎了!他用最快的速度升起一张满是补丁的破帆,也不管什么风向,拼命朝着灞水支流深处、芦苇荡最密集的老渡口废码头摇去!那地方,连水匪都嫌弃!
小乌篷船载着一个濒死的焦骸和一个骂骂咧咧的糟老头子,吱嘎作响地闯入越来越浓的晨雾深处。浑浊的水波在他们身后荡漾开,很快又归于平静,仿佛昨夜的血与火从未浸染过这片水域。
风陵渡·废码头芦苇棚
浓雾弥漫,遮掩着几间半塌的芦苇棚和腐朽的木栈桥。老萨仁的乌篷船被粗暴地顶在一处歪斜的柳树桩旁,船底那团用腥臭毛毡裹着的焦黑,被老头用撬棍费力地拖出来,滚落在芦苇棚里还算干燥的枯草堆上。
老萨仁累得差点背过气去,坐在棚口的大石上喘粗气,眼珠子死死瞪着草堆里的“包裹”。那玩意静悄悄的,如果不是毛毡边缘被缓缓浸透的浑浊液体(混着血、脓和河水泥沙)弄湿了枯草,他真以为那就是一截死透了的烂木头!
棚外,浓雾深处,似乎有马蹄踏碎薄冰的轻微声响传来,还混杂着几声低沉含混的异族腔调的呼喝,如同寒夜里捕猎的野狼,惊得栖息在附近芦苇丛的寒鸦扑棱棱飞起一片。
“天杀的……” 老萨仁心里一个咯噔!追兵?!他猛地站起来,抄起船上那柄锈迹斑斑的分水鱼叉,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浓雾方向,像一头护崽的老狼!
浓雾波动,隐约可见几个骑马的身影轮廓,高大魁梧,背负长弓,衣着显然不是中原样式。那身影在水边逡巡片刻,似乎在查看什么痕迹。其中一人似乎看见了老萨仁这破船和他手中那柄寒酸的分水叉,目光锐利如鹰隼,投来冷冷一瞥。
那目光冰冷、纯粹、带着毫无情感的审视和压迫感!绝非寻常官兵或水匪!
老萨仁只觉得后背嵴椎骨一阵发凉,握着鱼叉的粗糙大手全是冷汗,黏腻得几乎握不住那粗糙的木头柄。鱼腥味混着枯草的味道弥漫在小小的芦苇棚里,闷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他佝偻着腰,布满风霜沟壑的脸庞努力挤出渔户见官军的谄媚惊惧之色,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咕哝:“军…军爷…打…打鱼的……”
那几个身影停在雾中看了片刻,似乎在交流什么。最终,其中一个挥了挥手,几人调转马头,马蹄声重新没入浓雾深处,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老萨仁紧绷如弓弦的身体瞬间软了下去,靠在冰冷的泥巴墙上,大口喘气,心脏狂跳。好险……这些人不是冲着废码头来的。他们刚才在水边找什么?是找…昨天上游飘下来的那些……
他惊魂甫定地扭头看向草垛里那个散发着腐臭味、死气沉沉、却偏偏还顽强喘着气的“毛毡卷”。
冷汗顺着他的嵴背沟流下来。
这哪是钓上了个倒霉蛋?
这他妈分明是钩上来了一尊……招魂引鬼的……活阎王碑啊!
祁连山深处·骨力王庭萨满金帐
炉火上煮着雪水与牛脊髓的铜釜咕都作响,氤氲的热气在挂满兽骨、符皮、风干草药的昏暗帐幕中盘旋。空气中弥漫着羊膻、硫磺与陈旧草药根茎的浑浊气味。帐帘隔绝了帐外凛冽的寒风与王庭深处匈奴武士的喧闹,却隔不断那种萦绕在骨头缝隙里的……躁动。
雪落(骨力王廷大萨满的弟子,如今已是名震草原的“血鹰之眼”)盘坐在铺着整张雪狼皮的毡榻上。她身着象征古老血脉的鸦羽与牦牛毛混织的黑袍,脖颈上层层叠叠悬挂着青铜兽纹佩、血钻狼牙和刻满晦涩符文的动物指骨。半月前从汉地传来的风,带着长安剧变的血腥和那个名字焚烧殆尽的余烬,让整个王庭都在无声的喧嚣中颤动。骨力大单于的玄铁王令,早已如密集的鹰鹫,扑向通往汉地的各条要道。
然而此刻,雪落并未窥视星轨,也未搅动牛骨占卜。她只是闭着眼,一双骨节分明的、染着神秘靛蓝符文的手,紧紧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纤长但饱经风霜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似乎在徒劳地按住某种即将冲破躯壳的……共鸣?
痛!
不是伤口!不是诅咒!
是一种来自遥远南方的……烙印般的焦灼剧痛!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烧红的铁钎,正从她灵魂最深处、某个被遗忘却又烙印着某个名字的角落……勐地捅入!然后……狠狠搅动!
“唔……”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闷哼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溢出。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打湿了鬓边鸦羽般散落的黑发。那不是肉体的疼痛,是灵魂感知被强行撕裂的狂啸!是冥冥中两条宿命锁链被某种极致毁灭牵引、勐然绷紧直至勒入骨髓的窒息感!
汉地……南方的火……被烧尽的……灰!
一个清晰的、冰冷的、裹挟着死亡焦糊气味的意念碎片,如同冰刀刮过她的意识!她甚至“看”到了——漆黑冰冷的河底,淤泥,腐烂的根茎……一截徒劳地、在无尽的黑暗与粘稠中移动的……焦骨手指!那手指在淤泥里每一次艰难的挪移,都像是在她自己的神经末梢上刮擦!
雪落勐地睁开眼!
那双曾映照过雪山寒潭、洞穿无数人心鬼蜮的深紫色眼瞳,此刻一片惊涛骇浪!童孔深处甚至爆开几道细微的、如同瓷器龟裂般的血丝!
她看到了什么?
不是预言!不是星象!
是感知!是穿透了千山万水、漠北风沙与长安血火的……即时共鸣!是连接在另一个濒临破碎的灵魂上、传导而来的……极限痛苦与最后挣扎!
“呜……” 帐外寒风骤然加剧,吹得厚重门帘猛烈起伏,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冲撞。炉火“砰”地腾高一尺!幽蓝带绿的火焰扭曲跳跃,映照着她惨白如雪的脸色和剧烈波动的深紫眼瞳。金帐内那些沉重的骨器、悬挂的符皮、风干的狼首、装在罐子里的诡异眼珠……都在这一刻无声地震颤嗡鸣!仿佛整个金帐都被她此刻剧烈的灵魂波动所撼动!
“老师?” 守在帐角阴影里、一名十几岁、同样涂着靛蓝眼纹的萨满学徒惊恐地抬起头,从未见过强大的血鹰之眼如此失态。
雪落没有理会。她的呼吸急促而混乱,深紫色的眼珠里翻涌的不再是洞察的智慧,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被强行点燃的执拗火焰!是她当年在函谷关冲天烈焰中、站在他对面时,曾在他眼底深处看到过的那抹、最终被权力污泥吞噬的……纯粹的不甘与野性!快去找落日公主,长安可能有大事发生,公主殿下有危险。
李长河!
这个名字在她舌尖无声炸响!带着血,带着火,带着那焦骨的剧痛!
你没死!
你还在烧!烧成灰了还在烧!
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毁灭性冰寒的狂怒猛地从落日胸腔深处爆发!她不再压抑那穿透灵魂的焦灼剧痛!反而张开双臂,猛然将它吸纳、催生、引燃!
嘶啦——!
她左臂袍袖应声撕裂!露出一截白玉般、却布满古老紫黑色繁复刺青的小臂!她用右手指甲在左腕内侧——那最靠近脉搏跳动的位置——狠狠一划!
刺目的鲜血瞬间涌出!
她毫不停顿,沾着灼热的、滚烫的心头血,在面前虚空……不,是直接在自己的额心皮肤上!用鲜血混合着金帐内弥漫的硫磺药末和炉火的灰烬!
刻画!
一个极其古老、扭曲、仿佛无数濒死之虫在蠕动的血色符文!那符文如同自地狱深渊伸出,散发着浓重的不祥与狂暴生机!
轰——!
血色符文成型的刹那!
整个金帐仿佛被无形的力场笼罩!炉火骤然凝滞!所有震颤的骨器符皮瞬间停滞!一股源于生命本源、带着极致撕裂痛苦的意志风暴,以落日为中心猛然向四面八方炸开!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万吨滚油!
遥远的南方,在灞水无名河汊深处那冰冷、漆黑、死寂的淤泥与腐臭水草根茎构成的坟场里。
那截焦黑的骨指,在浓稠如墨的黑暗中移动的轨迹……骤然一滞。
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意志之墙。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蛮横、带着血腥硫磺味的意志洪流……轰然碾过了它即将崩溃的感知!
并非毁灭!
而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与指引!
仿佛有无声的嘶吼穿透时空的壁障:
“废物!爬出去!灰烬里……有你的战旗!”
风陵渡废码头·芦苇棚
潮湿,阴冷,带着枯草发酵的腐败气息和浓得化不开的鱼腥恶臭。棚顶的破洞偶尔透下几缕惨白的天光,照亮角落里那堆微微蠕动的“毛毡卷”。
老萨仁蹲在棚口,叼着早已熄灭的旱烟杆,眉头拧成一个死结,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草堆里那块“炭”。三天了!这鬼东西一声不吭,连气儿都不喘一下,就像真的死透了。可奇怪的是……那身焦黑硬壳子上流出的、混着黑血的脓水,非但没引来蛆虫苍蝇(这鬼天气也冻死了),反而似乎……变少了?硬壳裂开的缝隙边缘,似乎有某种极其微弱的……蜡油凝固似的……光泽?
老头不信邪,把自己珍藏的半坛子用十几种毒鱼藤、腥臭沼泥再加上那条在河底沉了三年的“地蟒”干尸一起泡的秘传“祛晦镇煞黑汤”(渔夫认为能祛除河底尸瘴的奇方),忍着刺鼻欲呕的气味,用一根芦管,一点一点滴进那焦黑硬壳缝隙里。一边滴一边骂:“阎王爷不收,瘟神也嫌臭!喝吧!喝了这碗千年秽汤,看是你这焦炭先化,还是老子先吐死!”
黑色的粘稠液体渗入焦黑的裂缝,发出极其细微的“滋滋”声,如同热油滴在冰雪上。没有任何反应。
老萨仁啐了口唾沫,心里一阵烦躁加绝望。自己撞了什么邪?摊上这玩意?活不成死不掉,还是个天大的祸根!昨天追查的痕迹……那些人马……有一部分看着不像是中原的人?他们还在附近河滩游荡!想到那些漠北饿狼般冰冷的目光,老萨仁后颈的寒毛又竖了起来。
就在他琢磨着是不是趁夜把这玩意偷偷拖出去沉到河心喂王八的时候……
草堆里传来极其细微、几乎被棚顶寒风呜咽掩盖的……喀啦……声。
像是什么干透了的东西在轻微地……碎裂?
老萨仁猛地睁大眼,屏住呼吸,烟杆差点掉在地上。
他凑近了看。
那层覆盖在焦骸脸部、如同丑陋面具般的凝固焦黑物质……最下方靠近脖颈裂口的边缘……
一条头发丝粗细的……黑色裂纹……
正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
向上……蔓延?!!!
裂纹所过之处,原本凝固焦黑的“皮肤”表面,极其诡异地……鼓起了一道极其微弱、却又真实存在的……弧度?
就像……某种被绝对封死的东西……正试图……
冲破外壳?
老萨仁的呼吸瞬间停滞!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混合着头皮炸裂的战栗感席卷全身!他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那不是尸变!
也不是回光返照!
那是……意志!一股从焦炭深处、从灵魂灰烬里点燃的、烧穿了地狱之火的……冰冷到极致的……生之暴戾!这股力量,正在硬撼那象征着彻底毁灭的焦壳!
“嗬……”
一声新的、干涩到如同砂纸摩擦干骨的细微嘶鸣,从焦黑面具的缝隙中挤了出来。比前几日水底那声更微弱,却带着一种……实质的、令人牙酸的摩擦感!
老萨仁浑浊的眼球死死瞪着那条缓慢向上爬升的裂缝,瞪着那裂缝下鼓起的、仿佛孕育着什么可怖之物的弧度,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冻住了。
他想起昨晚那碗灌下去的“千年秽汤”,想起滴进去时那轻微的“滋滋”声……那绝非毫无反应!这焦炭……这东西……难道……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某种残酷命运感的念头在他僵硬的脑海中炸开:
这阎王爷不收、瘟神都嫌的焦炭鬼……
好像……
真把老子那碗镇煞祛晦的“尸汤”……
当成了续命的……
药渣子?!
“你……”老萨仁喉咙发干,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对着那缓缓向上蔓延的裂纹和那声摩擦的嘶鸣:
“你……他娘的……到底是烧成灰的鬼……”
“还是……”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里第一次混杂了恐惧之外的、近乎荒诞的敬畏:
“从烧成的灰里……又爬出来的……阎王?”
寒风卷着枯萎的芦苇杆子,噼啪抽打着腐朽的棚壁,如同嘲笑。芦苇棚里死寂无声,只有那细微却倔强的“喀啦”声持续着。那截来自地狱的残骸,那被淤泥河水和千年尸汤滋养出的焦黑外壳深处,正孕育着一场超越死亡的苏醒。远在草原的血鹰之眼,曾亲手为这副焦骸点燃不甘的引线,如今那焚烧灵魂的痛楚,已化为这灞水废棚中缓慢却无可阻挡的——裂壳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