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风雪像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在闵家保裸露的脸上和脖颈上。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敞开的破棉袄,却发现这动作徒劳无功,寒风依旧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带走他身体里最后一点可怜的热气。脚下的积雪很深,没过了他破棉鞋的鞋帮,冰冷的雪水立刻浸透了那层薄薄的、早已磨烂的布袜,冻得脚趾如同被无数钢针攒刺。每一步踩下去,都发出“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声音,拔出来又异常艰难。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视线被风雪模糊。去大队部。这是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只有大队部,才有那种印着红字抬头、干净挺括的稿纸。他见过一次,张书记用来写材料,写完一张就随意地丢在桌上,那雪白的纸面,刺得他眼睛生疼。那种纸,才是能拿去换钱的东西!弟弟在烟盒上写的那些黑疙瘩,算什么东西?谁会要?

可是,怎么要?闵家保的心沉甸甸的,如同坠着铅块。他闵家保算老几?一个父母双亡、家徒四壁、连自己弟弟都快要养不活的穷光蛋!张书记?那个整天板着脸,走路背着手,看人时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的张书记?他会把那么金贵的纸给一个穷小子“写文章”?这念头本身就荒谬得让他自己都想发笑。

他想起去年夏天,三弟家卫饿得实在受不了,偷偷溜进大队的菜园子,想掰个还没长成的青玉米,结果被看园子的民兵逮个正着,扭送到张书记面前。张书记当时是怎么说的?他那双薄薄的嘴唇撇着,眼皮耷拉着,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一样扎人:“穷,不是偷的理由!偷公家的东西,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脚!小崽子不懂事,你这当大哥的也不懂?回去好好管教!再有下次,扣你们全家口粮!” 那鄙夷的眼神,像看一摊甩不掉的烂泥。

闵家保当时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掐进了掌心,才压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嘶吼。他拉着吓得瑟瑟发抖的家卫,深深地弯下腰,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书记批评得对,我们错了,再也不敢了”。那一次,他感觉自己的脊梁骨都被那目光压断了。

现在,他要去求这个张书记,求他给几张能“换钱”的纸?为了弟弟那个比偷青玉米还要荒诞不经的念头?

闵家保的脚步越来越慢,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甚至想掉头回去,告诉家家死了这条心,老老实实等着开春去上工挣工分。可是,弟弟趴在炕沿上,用烧火棍在烟盒上拼命划拉的样子,弟弟眼中那近乎疯狂的光,还有家卫家国那空洞的眼神和咕咕作响的肚子……这些画面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无法呼吸,逼着他继续往前挪。

大队部那几间相对整齐的青砖瓦房终于出现在风雪中,门楣上那颗褪色的红五星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冰冷。门口挂着厚厚的棉布帘子,隔绝了外面的寒气。闵家保站在台阶下,望着那紧闭的棉帘,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怎么也抬不起来。里面隐约传来张书记带着点官腔的说话声,还有另一个男人唯唯诺诺的应和声。

他站在风雪里,像个傻子。雪粉子落在他头发上、眉毛上、敞开的棉袄领子里,迅速融化,又冻成细小的冰凌。寒气顺着脚底的湿冷,一点点向上侵蚀,冻得他浑身打颤,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起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里面的说话声停了。脚步声响起。棉帘被掀开一道缝,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味和煤炉热气的暖风涌了出来。一个穿着崭新蓝布棉袄、戴着狗皮帽子的男人走了出来,是村里的会计,脸上还带着点讨好的笑容,看到门口雪人似的闵家保,愣了一下。

“家保?你杵这儿干啥?找张书记?”会计的声音带着诧异。

闵家保像被惊醒的木头人,嘴唇哆嗦着,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僵硬地点了点头。

会计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没再多问,缩着脖子快步走进了风雪里。

棉帘重新落下,隔绝了那点可怜的暖意。闵家保看着那道帘子,感觉它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他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如同刀子般割裂着他的气管。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他怕自己会冻僵在这里,或者被那沉重的屈辱感彻底压垮。

他伸出冻得通红、布满裂口的手,颤抖着,掀开了那道厚重的棉帘。

一股骤然袭来的、带着浓重烟味和炉火燥热的空气,让闵家保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窒息。他踉跄了一步,才站稳。屋里很暖和,甚至有些燥热。靠墙的煤炉子烧得正旺,炉盖缝隙里透出通红的火光。张书记穿着厚厚的灰色棉袄,没戴帽子,稀疏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背对着门口,站在墙边一张刷着暗红色油漆的办公桌前,低头翻看着什么文件。桌上放着一个印着红星的搪瓷茶缸,正冒着袅袅热气。

听到动静,张书记慢悠悠地转过身。看到门口站着的、像个雪人一样狼狈不堪的闵家保,他花白的眉毛习惯性地拧了起来,眼神里带着惯常的审视和不耐烦。

“闵家保?” 张书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穿透力,“有事?” 他拿起桌上的搪瓷茶缸,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热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闵家保敞开的破棉袄、沾满雪泥的破棉鞋和冻得发紫的脸上扫视着。

那目光,比屋外的风雪更冷。

闵家保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冻住了。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又干又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脑子里准备好的那些卑微的、哀求的话,此刻全都冻结在舌根。巨大的紧张和恐惧攥住了他,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牙齿磕碰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 张书记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不耐烦地拖长了尾音。他放下茶缸,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有事快说!磨磨蹭蹭的,像什么样子!”

这声呵斥,像鞭子一样抽在闵家保紧绷的神经上。他猛地一哆嗦,几乎是凭着本能,向前挪了一小步。膝盖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扶住旁边的门框,手却抓了个空。

“扑通!”

一声沉闷的、肉体撞击地面的声响,在温暖的、弥漫着烟草味的办公室里突兀地炸开。

闵家保双膝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膝盖骨撞击地面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但他却感觉不到,巨大的屈辱和绝望像海啸般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他佝偻着背,头颅深深地垂了下去,几乎要埋进自己敞开的、沾满雪水的破棉袄前襟里。身体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书…书记…” 他破碎的声音从胸腔里挤出来,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求…求您…给…给一些稿纸和一只笔…”。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蓄满了滚烫的泪水,混杂着屈辱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疯狂,死死地望向办公桌后面那张惊愕而阴沉的脸。

“我弟…我弟闵家家…他要写字…写文章…能换钱的!报纸上说了!千字两块!他…他能写!他能写出来!求您…给点纸…就十张…白纸就行和一支笔!求您了!书记!” 他语无伦次,声音越说越大,最后几乎是嘶吼出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惨烈,“我给您磕头!我给您当牛做马!只要纸和笔!给我弟纸!”

吼完最后一句,闵家保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咚!”

沉闷的声响,敲碎了办公室里令人窒息的寂静。他匍匐在那里,破棉袄的肩胛骨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声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喉间滚动,再也控制不住地泄露出来,混合着额头撞击地面留下的、迅速洇开的暗红色印记。

张书记彻底僵住了。他端着搪瓷茶缸的手停在半空,花白的眉毛高高挑起,脸上混合着惊愕、难以置信和一种被冒犯的愠怒。他活了五十多岁,在这小山村当了十几年书记,见过跪地求饶的,见过撒泼打滚的,可跪在他面前,不是为了求口粮,不是为了求救济,而是为了几张纸,为了那个据说要“写文章换钱”的闵家二小子?

荒谬!荒诞!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股邪火“噌”地窜上张书记的心头。这闵家保,是真疯了?还是故意来给他添堵、给他难堪?写文章?就凭那个爹娘死得早、连初中都没念完、整天蔫了吧唧的闵家家?还千字两块?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他下意识地就想拍桌子,把这不知所谓的疯子轰出去。可目光扫过闵家保那剧烈颤抖的、沾满雪水泥污的瘦削肩膀,扫过地上那刺目的暗红印记,扫过他那件敞开的、露出里面薄薄一层板结发黑棉絮的破袄……那股邪火,不知怎地,竟被一种更复杂的、带着冰冷审视的情绪压下去些许。

这个家……是真的穷疯了?穷到连这种不着边际的念头都敢信?穷到让闵家保这个一向老实巴交、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闷葫芦,敢跪在他面前,吼出“当牛做马”这种话来?

张书记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生硬的直线,眼神锐利地审视着地上那个卑微到尘埃里的身影。办公室里只剩下煤炉里煤块燃烧的噼啪声,和闵家保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土屋里,时间仿佛凝固了。闵家家维持着趴在炕沿的姿势,手里的烧火棍悬在烟盒纸上方,久久没有落下。那张小小的纸片,早已被他写得满满当当,乌黑的炭迹糊成一团,字迹更是难以辨认。他写完了高加林雨中的哭泣,却感觉自己的心也像被那场冷雨浇透了。

大哥那句“哥去给你弄纸”之后关门的声响,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越来越重。风雪拍打着破窗棂纸的呜咽声,此刻听来竟像是大哥在风雪中挣扎的喘息。不安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二哥…” 家卫怯生生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大哥…大哥去哪了?天好冷…” 他把自己缩得更紧,大眼睛里满是惶恐。

家国也迷迷糊糊地醒了,揉着眼睛,带着哭腔喊:“哥…饿…”

弟弟们的声音像针一样刺着闵家家。他猛地丢开烧火棍,焦黑的炭笔在炕席上滚了几圈。他挣扎着从炕上爬下来,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冻得他一个激灵。他扑到门边,一把拉开那扇漏风的破木门!

寒风夹杂着雪沫子,像一记重拳狠狠砸在他脸上。屋外白茫茫一片,风雪比刚才更大了,天地间混沌一片,几乎看不清几步外的景象。大哥的脚印?早已被肆虐的风雪抹平得无影无踪!

“哥!” 闵家家朝着风雪怒吼,声音瞬间被狂风撕扯得支离破碎,消散在茫茫白色里。回应他的,只有更加凄厉的风声。

他扶着冰冷的门框,手指冻得生疼,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目光焦急地在风雪中搜寻,徒劳无功。一种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大哥去了哪里?他能去哪里弄纸?在这大雪封门的鬼天气!

就在这时,他的视线猛地凝固在门后角落那堆杂乱的、准备用来烧炕的干草和劈柴上。一件东西突兀地躺在那里是大哥闵家保那件破得不能再破的棉袄!

它被随意地丢弃在那里,敞开着,像一张干瘪的皮囊。里面那点稀薄、板结发黑的棉絮,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肮脏和可怜。

闵家家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大哥…是穿着里面那件打满补丁、薄得像纸一样的单褂子出去的!在这零下二三十度、风雪交加的鬼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