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宁静一直持续到十一点半。闵家家放下笔,活动着酸痛的手腕。几千字。效率比昨天略高。他小心地将稿纸整理好,压在墨水瓶下。
下午饭是浓稠的糊糊和一小碟咸菜。难得的安静。兄弟三人默默吃着,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家卫和家国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变化,比平时更加安静。
午两点,闵家家准时坐回桌前。铺开新的稿纸,拧开墨水瓶,给钢笔吸饱墨水。笔尖悬停,准备进入白嘉轩发现白鹿精灵征兆、决心迁坟改变风水的重要章节。这是《白鹿原》前期一个关键性的转折点,需要沉入那种神秘而沉重的氛围。
“沙沙”声刚起不久。
院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脚步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权威感。
张队长来了。
闵家保的心又提了起来。他迎上去,下意识地又想去看门板上的时间表,但张队长已经径直走了进来。他穿着那件半旧军绿棉大衣,背着手,脸色看不出喜怒。
他没有走向闵家家,而是停在了灶台边,目光扫过灶膛里稳定燃烧的煤块(那是他批的条子换来的),又扫过闵家家伏案的背影和桌上厚厚一沓稿纸。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里屋:
“闵家家,写文章是好事,为集体争光,县里都知道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公社革委会也很重视。过几天,县里要开劳模表彰大会,需要一篇反映咱公社先进生产事迹的报道稿。公社宣传科点了名,让你来写。”
闵家家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顿!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站在灶台边的张队长。写报道稿?公社点名?在这个他正要沉入白嘉轩发现白鹿精灵的关键时刻?
一股冰冷的烦躁瞬间攫住了他。
张队长似乎没注意到闵家家的反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这是政治任务,马虎不得!写好了,是给咱大队、咱公社长脸!材料我回头让人送来。”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闵家家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你手头的文章…先放一放。集中精力,把这个报道写好!要快!要写出水平!”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了出去,留下一个干脆利落的背影,仿佛只是下达了一道再平常不过的生产指令。
屋里一片死寂。
灶膛里煤块的噼啪声,此刻显得格外刺耳。闵家家看着纸上那个被张队长打断而留下的墨点,又看了看旁边那厚厚一沓承载着白鹿原厚重历史的稿纸。一种巨大的撕裂感袭来。一边是他倾注心血、关乎家庭生计的长篇巨著,一边是突如其来的、带着政治任务的“劳模报道”。
“家家…”闵家保走进来,看着弟弟僵住的背影,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闵家家沉默着。他拿起笔,在那个突兀的墨点旁边,用力写下“白嘉轩心头狂跳……”,试图强行接续被打断的思绪。但白鹿精灵的神秘征兆,白嘉轩迁坟的决心,那股沉郁而充满宿命感的气氛,已经被“劳模报道”、“政治任务”这几个冰冷的字眼冲得无影无踪。
笔尖在纸上移动,却显得滞涩而艰难。写了几行,他烦躁地停下。白嘉轩的挣扎,仿佛映射着他此刻内心的撕裂。他需要沉入那片黄土地,需要感受白鹿的灵性,而不是去歌颂某个陌生的劳模。
他放下笔,站起身,走到门口。目光落在门板内侧那张“写作时间表”上。上午的“请勿打扰”刚刚艰难地守住,下午的宁静却被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以“政治任务”的名义,轻易地撕裂了。这张他亲手竖起的界碑,在现实的权力和集体意志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他默默取下那张时间表,回到炕桌前。他没有撕掉它,而是将它小心地折叠起来,压在了那沓《白鹿原》稿纸的最下面。然后,他拿起笔,重新铺开一张崭新的稿纸。
这一次,他没有写“白嘉轩心头狂跳……”。他拧开那瓶深棕色的碳素墨水,却迟疑了一下。最终,他拿起旁边那瓶廉价的、公家发的那种纯蓝墨水,拧开瓶盖,给钢笔吸满了蓝色的墨水。
笔尖悬停在空白的稿纸上方。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专注。他需要暂时将白鹿原的厚重封存,去面对另一个他毫无兴趣、却又无法拒绝的世界。
笔尖落下。蓝色的墨水在纸上留下第一行字,不是白嘉轩,不是白鹿精灵,而是:
红旗公社红星大队劳模张大山同志先进事迹报道”
“沙沙”的书写声再次响起,却失去了上午的沉稳与力量,带着一种被强行扭转的滞涩和沉重。昏黄的油灯光下,蓝色的墨迹在纸上延伸,如同一条被强行改道的、冰冷的河流。门外,寒风依旧呼啸,而笔下的世界,在这一刻,被迫转向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那张被压在最底下的时间表,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记录着这场无声的角力。
钢笔吸满了廉价纯蓝墨水,笔尖悬停在崭新的稿纸上空。闵家家闭着眼,胸膛微微起伏,试图将脑子里那片弥漫着白鹿精灵神秘气息的黄土地强行压下,塞进意识最幽深的角落。再睁开眼时,眼底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专注。笔尖落下,蓝色的墨水在雪白的纸面上留下第一行字,工整,却毫无生气:
“红旗公社红星大队劳模张大山同志先进事迹报道”
“张大山同志,现年四十五岁,是红星大队第三生产小组的组长。他牢记伟大领袖教导,一心扑在集体生产上……”
书写声“沙沙”响起,带着一种被强行扭转的滞涩。他像一个被上了发条的机器,根据张队长随后派人送来的、寥寥几页粗糙油印材料(无非是张大山如何早出晚归、如何带头苦干、如何“思想先进”的干瘪描述),机械地堆砌着空洞的颂词和当时流行的政治口号。他的笔尖在“战天斗地”、“人定胜天”、“大寨精神”这些词汇间来回打转,大脑却像被冻僵的河面,不起一丝波澜。效率低得可怜,一个下午,憋出不到八百字,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灶膛里的煤火依旧烧着,屋里比往常暖和,但闵家家却感觉一股寒气从心底蔓延开来,冻得他指尖发麻。他放下笔,看着那半页刺眼的蓝色字迹,像看着一块毫无意义的蓝色冰坨。胃里一阵翻搅,中午勉强吃下的糊糊似乎都变得冰冷沉重。他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冰冷的凉水,狠狠灌了几口,刺骨的寒意激得他打了个哆嗦,也暂时驱散了那令人窒息的麻木。
窗外,暮色四合。家卫和家国安静地坐在炕上,摆弄着大哥用玉米芯给他们刻的简陋玩具,不敢打扰二哥。闵家保默默地在灶台边忙活,准备着简单的晚饭,目光不时担忧地投向里屋。
晚饭是糊糊和咸菜。闵家家吃得很少,味同嚼蜡。胃里火烧火燎的空洞感并未被填满,反而因为下午那场毫无意义的文字劳作而更加灼人。
收拾完碗筷,油灯被捻亮。昏黄的光晕重新笼罩了小小的炕桌。
闵家保看着弟弟沉默而疲惫的脸,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低声说:“家家,累了就歇歇吧…”
闵家家摇摇头。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炕桌前,将那张写满了冰冷蓝色字迹的“劳模报道”稿纸小心地挪到一边,用墨水瓶压住。然后,他拿起那瓶深棕色的碳素墨水,拧开瓶盖。浓郁的、醇厚的墨香瞬间弥漫开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熟悉感,像一股暖流,开始融化他心底的冰层。
他疲惫不堪,手指因为长时间的紧握而僵硬麻木,手腕酸痛欲裂,胃里的饥饿感重新变得尖锐。但精神上,却有一种近乎虚脱般的满足和畅快。看着那厚厚一沓散发着墨香、承载着白鹿原厚重历史的稿纸,看着那浓黑饱满、充满力量的碳素墨迹,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这是属于他的疆域,是他在这冰冷现实中,用笔尖开垦出的、不容侵犯的精神家园。
他小心地整理好稿纸,压好。吹灭了即将熄灭的油灯。屋里陷入黑暗,只有灶膛里煤块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红光。
躺在冰冷的炕上,听着身边弟弟们均匀的呼吸声(家卫和家国早已在持续的“沙沙”声中沉沉睡去),闵家家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但大脑却异常清醒。白天那冰冷的蓝色字迹和此刻那浓黑有力的墨痕在脑海中交替闪现。
他知道,那张压在稿纸下的“写作时间表”形同虚设。现实的挤压和集体的意志,随时可能以各种名义(劳模报道、学习心得、思想汇报…)再次侵入这片他刚刚艰难守护的静默疆域。他能做的,就是像今晚这样,在每一个可能被挤占的缝隙里,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用更快的速度,更专注的精神,更强大的意志,去夺回属于自己的时间,去守护笔下那片沉郁厚重的白鹿原!
这是一场无声的战争。对手是贫困,是饥饿,是寒冷,是窥探,是强加的任务,是时间的匮乏。而他唯一的武器,就是手中这支饱蘸浓墨的钢笔,和脑海里那片永不枯竭的文字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