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东海省的天,仿佛一夜之间被无形的巨手按下了静音键。官场震动,暗流不再潜行,而是化作汹涌的漩涡,疯狂撕扯着权力的根基。昔日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省委一号楼,此刻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每一次脚步的回响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投向省委书记吴撒的目光,在恭敬的表象下,翻滚着复杂的暗流——审视如同探针,疑虑如同毒雾,更有那难以掩饰的、隔岸观火的幸灾乐祸。

流言,如同最阴险的毒藤,在私密的宴席、幽闭的茶室、乃至加密的通讯频道里疯狂滋长蔓延:

“申小微?呵,那是吴老板推出来挡灾的‘白手套’!脏活累活他干,出了事他扛!”

“番东的项目审批大权?没有省委一号的御笔朱批点头,他敢动一根手指头?鬼才信!”

“报应来了!吴书记在银监会时手起刀落,砍了多少人的财路?得罪了多少通天的人物?现在人家联手反扑了!这打击报复,才刚刚开始呢!”

“书记!” 新任省委秘书长王东洋,一脸忧愤难平,站在那张象征着东海最高权柄的红木办公桌前。他四十出头,正值干练之年,是吴撒从银监会一手带出来的心腹嫡系,素以思维缜密、行动如风著称。此刻,他额角青筋微微跳动,声音压抑着火山般的怒意,“这一连串的事情,绝不是巧合!这是有人在布死局,下死手!冲着您来的!申秘和番主任,时间点卡得太死了!五月花那头畜生掀起的金融风波,不过是个幌子,吸引我们注意力的烟雾弹!真正的杀招,藏在这政治构陷的毒牙里!这是内外勾结,要……要置您于死地啊!”

吴撒背对着他,高大的身影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沉默地凝视着窗外。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而远处海湾那片喧嚣的工地上,巨大的打桩机依旧轰鸣不止,如同不知疲倦的钢铁巨兽——那是他雄心万丈的海湾新区计划的心脏地带,承载着他超越前世的野望。申小微,负责政策协调与核心文稿,是他新政的喉舌与大脑;番东,执掌重大项目审批生杀大权,是他打通关节、铺平道路的“开山斧”。两人轰然倒塌,他苦心擘画的宏图伟业,瞬间如同被抽掉了脊梁,寸步难行!而眼前这位他视为最后屏障、最可信赖的心腹王东洋,此刻的愤怒与忠诚,分析得如此鞭辟入里,表现得如此……合情合理!

“东洋,” 吴撒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丝毫悲喜的波澜,只有一种沉淀了千年沧桑、深不见底的沉静,如同暴风眼中心的绝对死寂,“查。动用一切可用的力量,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绕过省纪委和检察院的人手,从外围切入。重点查申小微和番东出事前后七十二小时内,所有异常接触的人员,任何蛛丝马迹的资金异动,特别是……与境外,有无任何形式的隐秘关联。” 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王东洋脸上,“还有,五月花在国内的一切代理人、白手套,尤其是那些游走于灰色地带、精熟‘政商旋转门’把戏的金融掮客,给我盯死!一个不漏!”

“是!书记!” 王东洋用力挺直脊背,眼神中燃烧着坚毅的火焰,如同领受了神圣使命的斗士,“您放心!我王东洋就是把东海翻个底朝天,也一定把这藏在阴沟里的幕后黑手揪出来,剥皮抽筋!”

王东洋的行动力,确实配得上他的誓言。短短数日后,一份标注着鲜红“绝密”字样的初步调查报告,如同带着硝烟气味的战利品,被恭敬地放在了吴撒宽大的案头。

报告内容指向清晰得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

申小微在境外“出事”前,曾频繁接触一个名为“东亚文化交流促进基金会”的神秘代表。该基金会背景看似光鲜,实则深挖之下,其核心资金来源模糊不清,最终线索隐约指向了……日资背景!

番东被指控收受的巨额贿赂,其中几笔关键资金,其源头如同幽灵般在复杂的离岸金融迷宫中穿梭,最终竟能追溯到一家注册于开曼群岛、与日本五月花财团有着千丝万缕、难以撇清联系的空壳公司!

“书记!证据链正在闭合!” 王东洋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仿佛猎人终于锁定了猎物的致命踪迹,“幕后黑手已经浮出水面!就是五月花!绝对错不了!他们先用资本做空这把‘屠刀’砍向民生基本盘,制造恐慌混乱;同时暗中收买内鬼,精心构陷申秘和番主任,目的就是双管齐下,彻底打击您的威信,搞垮东海省的经济大局!甚至……” 他眼中寒光一闪,压低声音,“我高度怀疑,省内必然有级别更高、隐藏更深的内应,在暗中策应、配合五月花的行动!否则,事情不可能如此顺利,如此精准!”

吴撒的目光在报告纸页上缓缓移动,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案头那卷冰冷刺骨、如同来自地狱信物的竹简边缘。报告做得堪称完美,逻辑链条环环相扣,所有的疑点、线索、矛头,都如同精确制导的武器,不偏不倚地指向了外部的敌人——日本五月花。王东洋的分析更是丝丝入扣,鞭辟入里,甚至主动提出了“更高内应”的可能性,其姿态之坦荡,其忠诚之炽热,简直……无懈可击!

然而!

正是这份滴水不漏的“完美”,如同一根淬毒的尖刺,狠狠扎进了吴撒那根源自战国血火宫廷、对背叛有着近乎野兽般原始直觉的神经!那根神经,历经千年轮回,早已淬炼得敏感而致命!

一个微小的、几乎被淹没在报告海量信息中的细节,如同黑暗深渊里骤然划过的惨白磷火,猛地刺穿了他所有的思绪!

报告在描述那个与申小微接触的“基金会”代表时,提到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特征:此人中文极其流利,但带有一种极其细微、难以明确辨别的“北方沿海口音”。报告还附有一张监控拍下的、极其模糊的侧脸影像。

吴撒的瞳孔,在刹那间收缩至针尖大小!

他想起来了!

就在申小微出事前大约一周,他曾在省委机关食堂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无意间瞥见王东洋正与一个穿着剪裁考究、气质颇为儒雅的中年男子低声交谈。当时公务繁忙,他并未过多留意,只当是王东洋在沟通普通工作事宜。但此刻,在“北方沿海口音”这个关键提示词的刺激下,记忆中那个中年男子的侧脸轮廓,竟与报告中那张模糊的监控影像,诡异地、严丝合缝地……重合了!

更致命的是!

吴撒那千年沉淀的记忆宫殿轰然洞开!他清晰地记起,就在昨天傍晚一次非正式的工作晚餐上,王东洋在分析当前困局、痛斥对手阴险狡诈时,为了增强说服力,曾“不经意”地、极其自然地引用了一句晦涩的……日本俳句!当时吴撒的思绪正被千头万绪的危机所占据,虽然觉得这引用略显突兀,却也未曾深究。

千年前!韩国新郑!

那场决定国运的宫廷夜宴!丝竹靡靡,觥筹交错!他,韩劼,正是如何识破那位深得韩王信任、官居显赫、实则早已私通秦国的重臣?!

正是源于那重臣酒至酣处,忘形之下,于席间低声哼唱的一支……秦国小调!那婉转怪异的曲调,与半月前边境密探冒死传回的、秦国大将王翦庆功宴上的歌谣,一模一样!

细微处的习惯,是刻入骨髓的印记!是背叛者无论如何伪装,也永远无法彻底抹去的……灵魂胎记!

一股比手中竹简更加冰冷、更加蚀骨的寒意,如同来自九幽黄泉的玄冰洪流,瞬间淹没了吴撒的四肢百骸!冻结了他的血液,凝固了他的思维!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帘,目光如同两柄淬炼了千年寒冰的利剑,无声无息地刺向面前这位一脸忠诚坚毅、忧愤填膺、仿佛随时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省委秘书长王东洋。

王东洋的目光依旧清澈、坚定,甚至还带着一丝为领导分忧解难的急切与赤诚,迎视着吴撒的目光,毫无半分闪烁。

檀香早已燃尽,冰冷的灰烬无声地躺在香炉里。

窗外的天色,彻底沉入了墨汁般的黑暗。一场酝酿已久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暴风雨,似乎随时要撕裂这死寂的夜空,将整个东海省……彻底淹没!

吴撒的指尖,依旧停留在那冰冷如骨的竹简之上。

那上面,韩劼的血迹,仿佛从未干涸。

委蛇藏杀机 静渊待惊雷

“东洋,” 吴撒的声音响起,异常地平静,甚至在那深潭般的沉静之下,透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温和的暖意,如同冰层下悄然流动的暗河,“这份报告,做得很好。条理清晰,指向明确。辛苦了。” 他拿起那份标注着“绝密”的报告,指尖在王东洋的名字上似有若无地掠过,目光却带着赞许落在对方脸上。

王东洋心头一凛,但面上却瞬间涌起被信任的激动与受宠若惊:“书记,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能为您分忧,是东洋的荣幸!”

吴撒微微颔首,将报告轻轻放回桌面,动作舒缓得如同拂去尘埃:“后续的深入调查,尤其是揪出那个藏得更深、级别更高的‘内应’……这个千斤重担,” 他抬起眼,目光深邃地锁住王东洋,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的凝重,“我就全权交给你了。”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字字清晰,“记住,此事关乎东海大局,关乎你我安危,务必……绝对保密。所有进展,只向我一人汇报。”

“书记信任,东洋……万死不辞!” 王东洋猛地挺直腰板,胸膛起伏,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砸在地上,带着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悲壮与决绝!

看着王东洋带着这份沉甸甸的“重任”,脚步坚定却隐含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匆匆离去的背影,吴撒脸上那丝伪装的温和瞬间冰消瓦解,只剩下比万载玄冰更刺骨的寒意。他缓缓坐回那张象征着东海最高权柄的宽大皮椅,身体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又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死死捆缚。

他伸出手,并非去触碰那些堆积如山的紧急公文,而是再次握住了案头那卷冰冷、沉重、如同诅咒般的竹简。指腹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力道,划过竹片上那三个刀刻斧凿、力透千年的古篆——“韩危矣”!

指尖传来的寒意,早已不是物理的冰冷,而是直透灵魂、冻结骨髓的……亡国之痛!那冰冷的触感,瞬间与眼前这滔天的背叛漩涡融为一体!

窗外,暮色如同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幕布,沉沉地覆盖下来。海湾新区那片寄托了他超越前世野望的工地上,巨大的探照灯光柱如同地狱巨兽睁开的独眼,惨白而刺目,蛮横地撕裂着浓稠的黑暗。那片他倾注了无尽心血、意图铸就为不朽功勋的热土,此刻,在这冰冷竹简的映照下,在王东洋那看似忠厚、实则包藏祸心的背影重叠中,竟显得如此狰狞而虚幻!仿佛海市蜃楼,一触即溃!

内鬼,就是王东洋。

这个结论,已非怀疑,而是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了他千年淬炼的认知之上!冰冷而确凿!

信任?

韩国相位之上,他韩劼见过太多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心腹”!那些在他面前赌咒发誓、恨不得剖心明志的“忠臣”,转身便能将最致命的匕首捅进他的后心!王东洋的报告做得太“好”了,好到急于将所有的污水泼向远方的五月花,好到主动抛出一个虚无缥缈的“更高级别内应”来转移视线、撇清自身!却恰恰忽略了最致命、也最讽刺的——灯下之黑!

那句无意引用的日本俳句,那个与神秘代表高度重合的侧影……这些在常人眼中微不足道的“巧合”,在吴撒那双历经千年血火淬炼、洞悉人性最幽微褶皱的权谋之眼下,如同雪白素绢上溅落的污血墨点,刺目得令人窒息!

“万死不辞?”

吴撒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滚烫而虚伪的字眼,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弧度。这弧度,却比窗外裹挟着海腥味的凛冽寒风,更加冰冷刺骨!

千年之前,新郑城破前夜,他那位同样在密室之中、涕泪横流、指天发誓“愿为相国肝脑涂地”的贴身门客,不正是那个在月黑风高之时,亲手打开了通向城外秦军大营的……密道闸门?!

不再有丝毫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