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午后的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慷慨地洒满整个房间,在米白色的长绒地毯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氛,刻意营造出一种舒缓、安全的氛围。墙上是几幅抽象的色彩疗愈画,线条柔和,色调温暖。书架整齐排列着心理学典籍和几盆绿意盎然的盆栽。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充满一种理性的、被精心设计的“治愈感”。

这里是顾屿的心理咨询室,一座他亲手构筑的、对抗内心阴霾的灯塔。

顾屿坐在宽大舒适的扶手椅里,身姿挺拔却并不显得僵硬。他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浅蓝色牛津纺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干净的手腕和一块简约的腕表。阳光勾勒出他温润的侧脸轮廓,鼻梁高挺,嘴角天然带着一丝微微上扬的弧度,即使不笑时,也给人一种温和、值得信赖的感觉。他的眼神清澈专注,像春日里未被污染的湖泊,此刻正平静地落在对面空着的椅子上,耐心等待着今天的第一位来访者——苏晚。

他翻看着苏晚的初步档案。中度抑郁障碍,伴有明显的社交焦虑(外在表现为回避社交?但记录显示其社交活动频繁,矛盾点)。主诉情绪低落、失眠、无价值感,但首次评估时表现出的“配合度”和“领悟力”高得异乎寻常。顾屿微微蹙眉,指尖在“表演型人格特质?”几个字旁轻轻敲了敲。直觉告诉他,这份档案下的苏晚,可能远非表面描述那般简单。

“笃笃笃。”

敲门声轻柔而有节奏。

“请进。”顾屿放下档案,脸上自然而然地漾开一个温暖、充满接纳感的微笑。

门被推开。苏晚走了进来。

与昨夜那个在冰冷浴缸旁、眼神死寂如灰烬的女人判若两人。她今天穿了一件柔和的米白色针织连衣裙,款式简洁大方,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脸上是精心修饰过的淡妆,恰到好处地遮掩了可能存在的憔悴。她走进来的姿态轻盈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拘谨,像一只误入人类领地的小鹿,眼神快速地在室内扫视一圈,带着些许好奇和不易察觉的评估,最后落在顾屿脸上。

“顾医生,您好。”她的声音清亮悦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赧和真诚的歉意,“抱歉,让您久等了吗?路上稍微有点堵。”她微微颔首,笑容干净得像被雨水洗过的阳光,没有丝毫昨夜派对上那种灼人的艳丽,只剩下一种令人心安的、无害的明媚。

“久等?当然没有。我计算好了时间,提前五分钟抵达楼下,在大厅看了三分钟绿植才上来。‘恰到好处’的迟到,能降低对方的心理优势预期,并引发一点微不足道的愧疚——这可是拉近距离的好燃料。”苏晚心底那个冰冷的声音精准地分析着,如同计算机在执行预设程序。她脸上那抹羞赧,是她对着镜子练习过无数次的角度。

“完全没有,时间刚好。请坐,苏晚小姐。”顾屿起身,示意她对面的沙发椅。他的笑容依旧温和,眼神清澈地迎上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或审视的压迫感。“这里没有医生和病人,只有两个想一起弄清楚一些困扰的伙伴。你可以放轻松。”他声音平和,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

“伙伴?呵,天真的牧羊人。不过,这种毫无攻击性的姿态……倒是容易让人放松警惕。很好。”** 苏晚顺从地在柔软的沙发椅上坐下,双手自然地交叠放在膝上,姿态放松却又不失教养。她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确保自己完全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这让她看起来更加透明无害。

“谢谢您,顾医生。”她再次微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一种小心翼翼的信任。“说实话,来之前我有点紧张……毕竟,要跟陌生人说这些……”她适时地停顿了一下,纤长的睫毛微微垂下,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

“紧张是很正常的反应,”顾屿点头,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一种表达专注和倾听的姿态。“这里的一切都是保密的,你可以完全信任这个空间,信任我。我们慢慢来,想到什么说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说,都没关系。”他引导着,声音像潺潺的溪流,舒缓地流淌。

“嗯。”苏晚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抬起眼,那双此刻盛满了脆弱和无助的眼睛望向顾屿。“就是……最近感觉特别累,好像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晚上睡不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白天又像戴着一个厚厚的面具,在大家面前强撑着笑……回到家,就感觉整个人都空了,特别……孤独。”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她的描述流畅而富有感染力,精准地勾勒出一个被抑郁症折磨的、内外煎熬的“完美病人”形象。每一个症状都符合诊断标准,每一个情绪点都踩在“需要被理解和抚慰”的靶心上。

顾屿专注地听着,适时地点头,用温和的语调回应:“我能感受到那种深深的疲惫和孤独感。戴着面具生活,本身就需要耗费巨大的能量。你愿意跟我具体说说,这种‘空’和‘孤独’的感觉,通常在什么时候最强烈吗?或者,它像什么?”

“像什么?像沉在冰冷漆黑的海底,看着头顶的光越来越远,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像被关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外面喧嚣热闹,里面寂静无声,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到。”苏晚内心真实的声音冰冷地描述着。但她出口的却是:

“有时候……像一个人站在巨大的旷野里,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声……很冷。”她微微瑟缩了一下肩膀,眼神飘向窗外,带着一种诗意的忧伤。“有时候又像被关在一个透明的盒子里,能看到外面的人说说笑笑,但声音传不进来,自己也发不出声音……”她恰到好处地引用了顾屿常用的“透明盒子”隐喻,显得她不仅理解,而且领悟力极高。

顾屿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和鼓励:“描述得非常清晰。这种与外界隔绝的疏离感,是很多抑郁情绪下的共同体验。”他迅速在笔记本上记录了几笔。“那么,在这种感觉出现的时候,你通常会做些什么?有没有什么能稍微缓解一点?”

“缓解?用刀锋划开皮肤,让真实的疼痛覆盖掉虚无的噪音?或者,想象着那些制造噪音的人永远消失?”内心深处的黑暗念头翻涌。她脸上却适时地浮现一丝努力回忆的思索表情。

“我会……试着听一些很安静的音乐。或者强迫自己出门散散步,看看树,看看天空……虽然效果不大。”她苦笑了一下,带着一种令人心疼的无奈。“有时候,就是熬着,等它自己过去。”她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可能暴露真实危险行为的回答,只给出最安全、最符合“积极自救”形象的答案。

“能主动尝试这些方法,说明你已经在努力了,这很重要。”顾屿肯定道,他的鼓励真诚而有力。“抑郁就像一场重感冒,需要时间和耐心,也需要一些‘药物’——这里的药物,包括专业的帮助,也包括我们一起去寻找更适合你的应对方式。”他巧妙地引入了治疗框架。

接下来的对话,像一场编排精妙的双人舞。顾屿用专业的技巧温和地探索着苏晚的成长经历、人际关系、压力源。苏晚则像一个最配合的舞伴,每一个旋转、每一个步伐都踩在点上。她讲述着“工作压力”(模糊了具体公司和职位)、“失恋的痛苦”(隐去了所有可查证的对象信息)、“原生家庭带来的不安全感”(用普适性的词汇描述,避开了具体创伤事件)。她的叙述逻辑清晰,情感真挚,充满了自我反思,甚至偶尔还能“洞察”到自己某些思维模式的“不合理”。

她像一个技艺高超的画家,用语言精准地描绘着一幅符合“抑郁症患者”轮廓的肖像,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足以骗过最精密的仪器。只有那幅画的底色,被她小心翼翼地用厚厚的油彩覆盖,不露一丝破绽。

顾屿认真地记录着,不时提出温和的追问。他确实感受到苏晚的“配合”和“高悟性”,这在他接触的来访者中并不常见。然而,职业的敏感度还是让他捕捉到一丝微妙的异样。太流畅了。她的痛苦叙述得太有章法,太“教科书”了。就像……一篇精心准备的发言稿?而且,每当话题稍微接近可能触及更深层核心时,她总能不着痕迹地、极其自然地用一个更安全的、更“表面”的情绪点或事件将话题带开,如同水面滑溜的游鱼。

“顾屿,32岁,未婚。理想主义者,道德感强,对‘拯救’有执念。弱点:过度相信‘真诚’的力量,对‘完美受害者’缺乏警惕。初步评估:可利用指数较高,危险性……待定。他的眼神很干净……真想看看这干净被污染的样子。”在顾屿低头记录的瞬间,苏晚的目光短暂地、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他身上扫过。那眼神深处,没有感激,没有脆弱,只有一片冰冷的评估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如同观赏实验品的兴味。

“听起来,你承受了很多。”顾屿放下笔,看向苏晚,眼神温和而带着力量。“不过,能来到这里,能这么坦诚地分享这些感受,已经是迈出了非常重要的一步。这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他试图传递希望。

苏晚适时地红了眼眶,眼中泛起真诚的水光(得益于她精湛的演技和对泪腺的控制)。“谢谢您,顾医生……听您这么说,我感觉……好像真的有人能理解我了。”她吸了吸鼻子,露出一个带着泪花的、如释重负的笑容,脆弱又坚强,恰到好处地击中人心最柔软的部分。“我会努力的,配合您的治疗。”

“理解?不,你只是在解读我编织的剧本。努力?当然,我会努力演好这场戏,看看你的‘光’,能喂养我内心的‘暗影’多久。” 心底的声音冷笑着。

“我们一起努力。”顾屿回以温暖而坚定的笑容。他看了一眼时间,首次咨询已接近尾声。“今天我们就到这里,你做得非常好。下周同一时间?”

“好的,顾医生。”苏晚站起身,动作优雅。她拿起放在一旁的手包,再次对顾屿露出那个完美无瑕的、混合着感激、希望和一丝依赖的笑容。阳光落在她身上,米白色的裙子让她看起来纯净而美好,仿佛真的被这间充满阳光的诊疗室短暂地治愈了。

然而,就在她转身走向门口,手即将触碰到门把手的瞬间,她似乎不经意地停顿了一下。动作极其轻微,仿佛只是调整了一下重心。但顾屿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微微侧过头,视线没有完全看向顾屿,而是落在他身后的某一点,阳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她的唇角依旧挂着那抹温顺的、新生的微笑,但那双眼睛深处,在光影交错的刹那,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愉悦的……嘲弄?又或者,是一种猎人看着猎物踏入陷阱边缘时的、冰冷而纯粹的兴奋?

快得像幻觉。快到顾屿甚至来不及确认那是否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顾医生,”她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清亮的、带着点依赖的语调,却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粘稠感,“您说……您会治好我的,对吧?”

她没有等待回答。话音刚落,指尖轻轻一压,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她拉开门,身影融入了门外走廊的光线中,只留下一阵淡淡的、难以分辨是香水还是某种更冷冽气息的味道。

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

诊疗室里,阳光依旧温暖明亮,薰衣草的香气静静弥漫。

顾屿脸上的温和笑容缓缓敛去。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目光落在对面空了的沙发椅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苏晚精心营造的脆弱温度。

他低头,重新翻开苏晚的档案。目光停留在“表演型人格特质?”那个问号上,指尖无意识地、一下下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叩击声。刚才那转瞬即逝的眼神,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完美表象下的一丝缝隙。

“会治好你的,对吧?”

那句话,带着微笑问出的话,此刻像一条冰冷的蛇,悄然滑过顾屿的心头。它不再是一个寻求保证的问题,更像是一句……带着诡异期待的、确认游戏开始的暗语。

阳光洒满的诊疗室,第一次让顾屿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寒意。他拿起笔,在那个问号后面,又重重地画下了一个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