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秋意渐浓,连绵的阴雨笼罩着青阳镇。雨水冲刷着青石板路,汇聚成浑浊的溪流,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枯叶腐败的潮湿气息。凌家府邸深处,一座临着枯荷残叶池塘的八角寒亭,此刻却成了凌绝人生中第二个巨大的屈辱舞台。

距离那场备受羞辱的族内测试才过去两天。凌家上下,依旧沉浸在丹药坊出事和王家索赔的阴霾中。而凌绝,则把自己关在狭小的房间里,近乎自虐般地修炼着那早已停滞不前的玄气,试图用身体的疲惫麻痹内心的痛苦。母亲留下的那枚黑戒,被他贴身戴着,那晚的异动仿佛只是错觉,再无动静。

这天午后,阴沉的天空压得人喘不过气。凌绝正在房中盘膝而坐,强行引导着体内那点可怜的玄气冲击着无形的壁垒,汗如雨下,面色愈发苍白。每一次冲击,带来的都是经脉针扎般的刺痛和更深的绝望。

“少爷!少爷!”小院外传来贴身小厮凌安焦急而惶恐的呼喊。

凌绝猛地睁开眼,压下翻腾的气血:“何事如此惊慌?”

凌安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色煞白,语无伦次:“少…少爷!家主让您…让您立刻去后园寒亭!苏…苏家来人了!是…是苏清月小姐!还…还有……”

“苏清月?”凌绝眉头一皱。这名字他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在青阳镇年轻一辈中如雷贯耳。苏家,青阳镇三大家族之首,实力远超凌家。苏清月,苏家大小姐,更是天之骄女,传闻其天赋卓绝,早早便被玄玄大陆上一个庞大势力看重,前途不可限量。而凌绝与她之间,还有一层几乎被遗忘的关系——指腹为婚的娃娃亲。

这门亲事,是凌绝爷爷在世时,与苏家老家主定下的。彼时凌家尚能与苏家比肩。但随着凌家衰微,凌绝又被判定为废灵根,这门亲事就成了苏家如鲠在喉的耻辱,也是青阳镇众人茶余饭后的笑谈。凌绝自己,更是从未有过妄想,只当那是一件尘封的往事。

“她来做什么?”凌绝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不…不知道!但…但看家主脸色很不好!苏小姐她…她……”凌安急得直跺脚,“她身边还跟着一个穿金袍的人,好…好可怕!隔着老远都让人喘不过气!”

金袍人?凌绝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起身,顾不上整理衣袍,快步朝后园寒亭赶去。

寒亭四周,气氛凝重得如同铁铸。凌萧天独自一人站在亭中,背对着亭外,背影挺直却透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亭外,淅淅沥沥的秋雨打在残荷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亭子入口处,站着两个人。

为首一人,是一名少女。她身着一袭月白色的流云锦裙,身姿窈窕,气质清冷如月宫仙子。雨水打湿了她的裙角,却无损她半分风华。她的面容精致得无可挑剔,肌肤胜雪,琼鼻樱唇,尤其是一双眸子,清澈明亮,仿佛蕴含着星辰大海。她便是苏清月,青阳镇无数少年的梦中女神。只是此刻,她那绝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近乎漠然,只在凌绝出现时,才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

她身旁,站着一名中年男子。此人身材高大,面容古拙,看不出具体年纪。一身裁剪合体的暗金色长袍,袍身上用银线绣着复杂玄奥的云纹,在阴沉的天色下依然流淌着淡淡的、令人心悸的光晕。他并未刻意散发气势,但仅仅是站在那里,就仿佛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一股无形的、源自生命层次更高层面的威压弥漫开来,让空气都变得粘稠,让凌绝瞬间感觉呼吸不畅,体内的玄气更是如同死水般凝固!玄帝阁!凌绝心中瞬间闪过这个名字!只有那个秉承天道意志、统御大陆秩序的神秘组织,才会有如此装束、如此威势的使者!

凌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攥住。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腰板,一步步走进寒亭,站在父亲身边,目光迎向苏清月和那位金袍使者。

“苏小姐。”凌绝的声音有些干涩,但还是保持着基本的礼节,“不知今日驾临,有何指教?”

苏清月看着凌绝苍白的面容和略显单薄的身形,眼中最后一丝波动也消失了,只剩下彻底的平静,或者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她没有回答凌绝,而是将目光转向凌萧天,声音清冷,如同珠落玉盘,却字字如冰:

“凌世伯,清月今日前来,是奉师门之命,也是为自身玄途大道计。”她微微抬手,身后一名侍女立刻恭敬地捧上一个紫檀木盒。苏清月打开木盒,从里面取出一卷泛黄的锦帛。

那锦帛,凌绝认得。那是当年两家定亲时,交换的婚书!

“凌世伯,当年两家祖辈定下婚约,本是美事一桩。”苏清月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然时移世易,天道昭昭。清月身负玄机,已拜入玄帝阁门下,承蒙师门看重,赐予无上玄功,未来当追寻天道至理,不容凡尘羁绊。”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凌绝,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而贵府公子凌绝,身负废灵根,玄气九阶停滞不前,注定无缘大道。此等凡俗之躯,岂能与清月共行?若强行维系此等婚约,于清月是枷锁,于凌公子亦是徒增笑柄,更平白污了师门清誉。”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锥子,狠狠凿在凌绝的心上。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成冰。废灵根…凡俗之躯…徒增笑柄…污了清誉……这些刺耳的词语,被眼前这个本该是他未婚妻的女子,如此清晰、如此冷漠地宣之于口!

“因此,”苏清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违逆的威严,“为顾全两家颜面,也为断绝无望之念,今日,清月便当着玄帝阁使者之面,将此婚约——”

她双手一分,将那卷承载着两家盟约与凌家最后一点脸面的锦帛婚书,高高举起!

“——作废!”

话音未落,一股玄气从她纤细的指尖迸发!

嗤啦——!

清脆的裂帛声在寂静的寒亭中响起,刺耳得令人心碎!

那卷泛黄的婚书,被瞬间撕成了两半!她手腕一抖,将两片残破的锦帛,如同丢弃垃圾一般,随手抛向冰冷的、积着污水的石板地面!

残破的婚书,如同两只垂死的蝴蝶,无力地飘落在泥水里,迅速被浑浊的雨水浸透,污浊不堪,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尊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凌绝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两片污浊的锦帛,那是被当众撕碎的承诺,是被践踏的父亲和家族的尊严,更是他凌绝这个人,被彻底否定、彻底踩入泥泞的证明!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比这秋雨更寒,比这寒风更刺骨!他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发黑,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那焚尽五脏六腑的屈辱和愤怒!

“苏清月——!!”凌绝猛地抬头,双眼瞬间布满血丝,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那声音沙哑、绝望,蕴含着无尽的痛苦和滔天的怒火!他下意识地就想冲过去,哪怕是用牙齿撕咬,也要让这个女人付出代价!

“绝儿!”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死死按住了凌绝的肩膀,是凌萧天。

凌萧天的手在微微颤抖。他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起,眼中燃烧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和深沉的痛楚!作为家主,作为父亲,他眼睁睁看着儿子的尊严、家族的颜面被如此当众撕碎、践踏!这比王家上门索赔的羞辱,更甚十倍!百倍!

但他不能冲动!对方是苏清月,是苏家,更重要的是,她身边站着玄帝阁的使者!那是凌家绝对无法抗衡的庞然大物!一丝妄动,都可能给整个凌家带来灭顶之灾!

凌萧天用尽全身力气,才压制住儿子几乎失控的怒火,也压制住自己胸膛里翻腾的杀意。他死死地盯着苏清月,声音因为极度的克制而变得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苏小姐……好!好一个为自身玄途大道计!好一个断绝无望之念!今日……退婚之辱,我凌家……记下了!”

他最后的目光,带着一种刻骨的悲凉和沉重如山的压力,落在了苏清月身上。那眼神,让苏清月古井无波的心湖,终究是泛起了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涟漪,下意识地避开了。

“哼。”一直冷眼旁观的金袍使者,此时才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那声音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破了寒亭内凝重的空气,也瞬间将凌绝父子那点可怜的怒火压制得无影无踪。他淡漠的目光扫过凌绝,如同看一只渺小的蝼蚁,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漠然。然后,他转向苏清月,声音平淡无波:“清月,事已毕,此地污浊,不宜久留。走吧。”

说完,他甚至懒得再看凌家父子一眼,转身便走。苏清月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两片污浊的婚书碎片,又瞥了一眼被父亲死死按住、浑身颤抖、双目赤红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凌绝,眼神复杂难明,终究还是归于一片清冷。她微微颔首,再无言语,转身跟随金袍使者,踏着冰冷的雨水,飘然离去。那月白色的身影,在漫天阴雨中渐行渐远,如同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

寒亭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冲刷着地上的污浊,也冲刷着亭中两颗被彻底冰封的心。

凌萧天按住凌绝肩膀的手,缓缓松开,无力地垂下。他高大的身躯似乎佝偻了几分,脸上瞬间苍老了许多。他看着地上那两片刺眼的污浊,嘴唇翕动,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到极点的叹息。那叹息中,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痛苦、屈辱和对儿子的愧疚。

凌绝没有动。他依旧死死地盯着苏清月消失的方向,赤红的双眼中,屈辱和愤怒如同岩浆般翻滚,几乎要冲破眼眶。但在这极致的情绪风暴中心,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他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雨,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咆哮:

力量!

我需要力量!

足以撕碎一切羞辱!足以碾碎所有蔑视!足以让那高高在上的玄帝阁都为之颤抖的力量!

就在这时,他胸前紧贴皮肤的那枚冰冷黑戒,骤然传来一阵极其清晰、极其灼热的悸动!仿佛一颗沉寂了万年的心脏,在他无尽的屈辱与愤怒的浇灌下,猛然跳动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霸道、仿佛要吞噬一切的诡异气息,顺着戒指接触的皮肤,瞬间刺入他的心脏!

凌绝身体猛地一僵!

(第二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