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冰冷。死寂。颠簸。

凌绝的意识在无尽的黑暗与刺骨的寒意中沉浮。身体仿佛不再是自己的,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冰冷和一种被掏空般的极致虚弱。每一次颠簸,都像是要将这副残破的躯壳彻底震散。

耳边是呼啸的、带着沙砾的风声,还有粗重压抑的喘息,以及……某种沉重器物拖拽在砂石地上的摩擦声。

他艰难地想要睁开眼,眼皮却如同被万载寒冰冻结,沉重无比。脑海中,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沸腾的岩浆,不断翻滚、冲撞:

祠堂内冰冷的杀意,王胖子嚣张的嘴脸,父亲绝望的守护背影……

矿洞深处刺骨的玄晶寒气,噬脉被强行拓宽的痛苦……

那双燃烧着幽蓝冰焰、漠视一切的黑暗之瞳……

还有那沙哑破碎、仿佛来自时光尽头的最后低语:

“天道锁定……暗伤难愈……带他……走……”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穿着凌绝脆弱的意识。

天道锁定?那煌煌神威、漠视众生的存在,注意到了他?

暗伤难愈?是指他强行开辟噬脉带来的反噬?还是指……那戒指里残魂的伤势?

带他走……父亲……是父亲在带着他逃……

一股混杂着恐惧、焦虑和深深无力的情绪,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凌绝的心。他想要挣扎,想要醒来,想要知道父亲怎么样了……但那深入骨髓的冰寒和虚弱,如同最沉重的枷锁,死死地禁锢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在意识即将再次沉沦的刹那,一阵更加猛烈的颠簸袭来!伴随着几声压抑的惊呼和马匹不安的嘶鸣!

“停!有情况!警戒!”一个嘶哑而沉稳的声音响起,充满了警惕。是凌家一位忠心护卫队长的声音。

风,似乎更大了。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某种……铁锈般的血腥气。

凌绝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用尽全身力气,掀开了一道缝隙。

视线模糊,如同蒙着一层血色的薄纱。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父亲宽阔却剧烈起伏、布满汗水和干涸血迹的后背。他正背着自己,脚步踉跄,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踩在粗糙的砂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父亲的右肩,包裹伤口的布条早已被鲜血浸透,暗红一片,触目惊心。他的一条手臂无力地垂着,另一只手则死死地反扣在身后,固定着昏迷的儿子。

他们似乎正在穿越一片极其荒凉的地域。四周是望不到边际的、在惨淡月光下呈现出骨白色的荒原。地面是坚硬的盐碱地,夹杂着黑色的碎石和枯死的荆棘丛。天空低垂,一轮巨大的、散发着惨白冷光的“骨月”高悬,将荒凉死寂的大地映照得如同鬼蜮。寒风呼啸,卷起干燥的沙尘,打在脸上生疼。

在凌萧天和幸存护卫的前方,矗立着一片巨大的、如同怪兽獠牙般耸立的黑色风蚀岩柱群。岩柱的阴影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

而就在这片岩柱的阴影之中,影影绰绰地伫立着十几道身影。

他们如同从荒原本身孕育而出的幽灵,无声无息。没有火把,没有交谈,只有一片死寂的肃杀。

这些人穿着统一的、暗哑无光的灰褐色劲装,外面罩着同样颜色的、边缘磨损严重的斗篷,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他们的武器各异,有厚重布满缺口的砍刀,有狭长锋利的弯刀,也有背负着巨大骨弓的射手。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浓烈的、混合着血腥、汗臭和铁锈味的煞气,那是真正在生死边缘摸爬滚打、刀头舔血才能磨砺出的气息。

比王家护卫更凶悍!

比血煞宗弟子更内敛!

如同一群沉默的、等待猎物的……荒原狼!

当先一人,身材并不算特别高大,却异常挺拔,如同扎根在荒原上的铁木。他(或者说她?身形在宽大斗篷下有些模糊)并未骑马,只是随意地靠在一根风蚀岩柱上,双手环抱在胸前,怀里抱着一柄用灰色布条缠绕、只露出暗沉刀柄的狭长弯刀。兜帽的阴影下,只能看到线条冷硬的下巴和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标枪,透过风沙,越过凌萧天等人,最终……精准地落在了凌萧天背上、刚刚勉强睁开一丝眼缝的凌绝身上!

那目光,冰冷、审视、带着一种仿佛能洞穿血肉直抵灵魂的锐利!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只有纯粹的、猎人评估猎物价值的冷静。

凌绝的心脏猛地一缩!在那目光的注视下,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剥光了皮毛的猎物,体内那缕微弱的新生吞噬本源之气都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一股源自本能的、巨大的危险感瞬间攫住了他!

“凌……凌家?”一个沙哑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从队伍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一个身材矮壮、脸上有一道狰狞刀疤的光头汉子,扛着一柄巨大的、刃口翻卷的砍刀,往前走了两步,目光扫过凌家仅存的、个个带伤、疲惫不堪的七八个人,最终落在气息萎靡却依旧挺直脊梁的凌萧天身上,“青阳镇凌家?你们……怎么会跑到这‘葬骨荒原’的鬼地方来?还这副……丧家之犬的模样?”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荒原和呼啸的风声中,却异常清晰。那话语中的审视和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视,如同钢针般刺在每一个凌家幸存者的心头。

凌萧天停下脚步,剧烈地喘息着,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风霜,但那双眼睛,却在惨白的骨月下,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他没有直接回答,目光越过那光头汉子,落在那位抱着弯刀、气息深沉的领头人身上。

“在下凌萧天,青阳镇凌家家主。”凌萧天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途径贵地,无意冒犯。敢问诸位……是哪路朋友?”

“朋友?”那光头刀疤汉子嗤笑一声,手中的巨大砍刀随意地晃了晃,刀锋在骨月下反射出冰冷的寒光,“这鬼地方,除了骨头渣子,就只有啃骨头的野狗和……我们‘烬’佣兵团!朋友?谁他妈跟你是朋友!”

“烬……”凌萧天心头猛地一沉。这个名字,他从未在西北边陲的势力中听说过。但看这些人的气息和做派,绝非善类!尤其那领头人身上散发出的、如同深渊般深不可测的危险感,绝不逊色于之前那个血煞宗执事厉屠!甚至……更危险!

“烬佣兵团?”凌萧天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将背上昏迷的儿子又往上托了托,声音依旧沉稳,“久仰。不知诸位在此,有何指教?”

“指教?”光头刀疤男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眼神却愈发冰冷,“指教谈不上。只是这葬骨荒原,是我们的地盘。任何外来者,想要过去……”他手中的砍刀猛地向前一指,刀尖直指凌萧天和他身后的护卫,一股凶悍的煞气轰然爆发,“要么留下买路财,要么……留下命!”

“买路财?”凌萧天身后的护卫队长忍不住怒声道,“我们遭逢大难,所有家当都在逃难中丢失!哪里还有什么财物?!”

“没有?”光头刀疤男眼神一厉,手中的砍刀微微抬起,身后的十几名佣兵也同时上前一步,如同群狼亮出了獠牙,浓烈的杀意瞬间锁定了凌家众人!“那就只好……留下你们的命了!正好,这里的骨头渣子还不够多!”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肃杀之气如同实质的寒流,冻结了空气!

凌萧天深吸一口气,体内早已枯竭的玄气艰难地催动起来,在经脉中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他知道,谈判破裂了。这些佣兵,就是一群真正的荒原鬣狗!没有财物,他们就是最好的猎物!

他将凌绝小心地从背上放下,交给旁边一名伤势较轻的护卫搀扶,自己则强撑着站直身体,挡在了队伍最前面。他缓缓拔出了腰间那柄早已卷刃、布满豁口的精钢长刀。刀身黯淡,却依旧被主人灌注了最后一丝微弱的火焰玄气,散发出惨淡而决绝的红芒。

“凌家儿郎!”凌萧天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呼啸的寒风中炸响,“准备死战!”

仅存的七八名护卫,尽管个个带伤,疲惫欲死,但听到家主决绝的命令,眼中也瞬间爆发出最后的不屈与疯狂!他们纷纷握紧了手中残破的兵器,发出低沉的怒吼,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死战!”

“死战!”

悲壮而惨烈的气息,在惨白的骨月下弥漫开来。

“呵……”那一直抱着弯刀、沉默不语的领头人,似乎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意义不明的低笑。他(她?)终于动了。

他缓缓站直了身体,动作流畅而自然,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他向前走了两步,越过那光头刀疤男,来到了队伍最前方。兜帽的阴影微微抬起,凌萧天和凌家护卫终于能看清兜帽下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瞳孔并非纯黑,而是一种奇异的、如同融化的暗金般的色泽!在骨月的惨白光芒下,闪烁着冰冷、漠然、仿佛历经无数杀戮沉淀下来的绝对冷静!没有任何情绪的波澜,如同两块打磨光滑的暗金矿石。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凌家众人,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最终……依旧停留在被护卫搀扶着、意识模糊却努力睁着眼睛的凌绝身上。

暗金色的瞳孔,似乎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

然后,一个沙哑的、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命令口吻的声音,从兜帽下响起:

“那个少年。”

“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