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听说这次武举,宰相大人的侄子也参加了。”客栈里,几个考生聚在一起闲聊。

“那还用说?前三甲早就内定了。我们这些人,不过是陪太子读书罢了。”

李明宣坐在角落里擦拭着我,听到这话动作微微一顿。

我感受到他手指的温度突然降低了几分。

“胡说八道。”他低声自语,“武举考的是真才实学。”

第一场比试是骑射。

李明宣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箭无虚发。

十箭全部命中靶心时,考官席上传来几声惊叹。

我看见他嘴角微微上扬,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第二场是兵法策论。

李明宣在油灯下苦读的身影浮现在我记忆中——村里唯一的那本《孙子兵法》被他翻得起了毛边,有些段落他甚至能倒背如流。

他答卷时行云流水,我在鞘中都能感受到他笔尖的力道。

然而放榜那日,李明宣从清晨站到日暮,在长长的榜单上来回搜寻,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紧握刀柄,我能感觉到他的脉搏越来越快。

“这位兄台,请问武举录取名单都在这里了吗?”他拦住一个差役问道。

差役斜眼打量他粗布衣衫,嗤笑一声:“怎么,没找到名字?回家再练几年吧,寒门子弟也敢妄想一步登天?”

李明宣站在原地,如遭雷击。

暮色中,我看见他眼中的火焰第一次黯淡下来。

他没有立即离开长安。

我知道他不甘心,一连几日都在武举衙门附近徘徊,想讨个说法。

第五天夜里,下起了小雨。李明宣躲在衙门后院的槐树下避雨,忽然听到墙内传来谈话声。

“……那个叫李明宣的考生,骑射和策论都是甲等,为何不录?”

“嘘——小声点!上头交代了,这次录取的都是世家子弟。那个乡下小子再厉害又如何?没有靠山,就别想进这个门!”

雨越下越大。

李明宣站在树下,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泪。

他握着我刀柄的手青筋暴起,我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与绝望。

“原来如此……”他声音嘶哑,“十年苦练,不如一个好出身。”

那晚,李明宣在客栈里一遍遍擦拭着我,直到刀面能照出他通红的双眼。

我多想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他的箭术比那些贵族子弟精准十倍,他的兵法见解连客栈老板都拍案叫绝。

但作为器灵,我无法发声,只能默默承受着他指尖传来的颤抖。

回乡的路比来时漫长许多。

李明宣不再挺直腰板骑马,而是任由马匹慢悠悠地走着。

途经一处山涧时,他突然拔出我,对着岩石猛劈下去。

“铮——”的一声,火星四溅。

岩石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而我的刀身完好无损。

“好刀……”李明宣喃喃道,终于露出一丝苦笑,“不愧是全村人的心血。”

他把我举到眼前,刀面映出他憔悴的面容:“龙渊啊龙渊,我辜负了大家的期望……但我会重新开始,明年再战。”

我多么想告诉他,这世道不会给寒门子弟机会。

但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弱火光,作为一把刀,我只能选择沉默。

回到村里后,乡亲们非但没有责怪他,反而纷纷安慰。

老村长拍着他的肩膀说:“朝廷昏庸不是你的错。”

女人们送来热腾腾的饭菜,孩子们围着他问京城见闻。

李明宣渐渐振作起来,开始更加刻苦地练武,准备来年再考。

然而命运没有给他第二次机会。

……

那年秋天,边境告急。

我们村虽地处中原,却也感受到了紧张气氛。

集市上的盐价飞涨,偶尔有逃难的流民经过,带来可怕的消息:北狄大军连破三关,直逼京师。

“朝廷已经派大军迎敌,不必惊慌。”里正这样告诉村民。

但一个月后,我们等来的不是胜利的捷报,而是一队丢盔弃甲的败兵。

他们抢掠了几个村庄后,传言北狄人就要来了。

“皇上已经南狩,放弃北方了!”一个伤兵在村口大喊,“快逃命吧!”

恐慌像野火般蔓延。

李明宣组织青壮年准备防御,女人们忙着藏粮食。但谁也没想到,灾难来得那么快。

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先是一声惨叫划破夜空,接着火光四起。

我从刀鞘中感受到李明宣猛然惊醒,他抓起我就往外冲。

门外已是人间地狱。

北狄骑兵在村中横冲直撞,火把照亮了他们狰狞的面容。

一个骑兵正将长矛刺入老村长的胸膛,李明宣怒吼一声冲上前去。

那是我第一次尝到鲜血的滋味。

李明宣挥动我的动作干净利落,那个北狄骑兵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身首异处。

热血溅在李明宣脸上,他却没有擦拭,而是转身冲向另一个正在拖拽少女的敌人。

那一夜,我见识到了主人真正的实力。

他的每一刀都精准致命,身形在火光中如同鬼魅。

但敌人实在太多了,村民一个接一个倒下。

黎明时分,村庄已成废墟,李明宣带着十几个幸存者逃入山林。

“朝廷……就这样放弃了我们?”一个老人瘫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远处还在冒烟的村庄。

李明宣没有说话。

他跪在地上,用我挖了一个大坑,埋葬了能找到的村民尸体。

当最后一捧土落下时,我看见有什么东西在他眼中死去了。

“从今往后,”他对着坟莹发誓,声音冷得像冰,“我与这个朝廷,不死不休。”

我们加入了起义军。

那是一支由流民、败兵和对朝廷失望至极的人组成的队伍。

起初只有几百人,但很快就如滚雪球般壮大。

李明宣凭借出色的武艺和指挥才能,迅速崭露头角。

每次出战,他都带着我冲锋在前。

我的刀身渐渐染上了洗不掉的血色,而李明宣眼中的火焰也变得越来越冷冽。

他不再是那个心怀理想的青年,而成了一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领。

“龙渊,”他有时会在夜深人静时擦拭着我,自言自语,“你说我们这样做对吗?”

我当然无法回答。

但我知道,每当这时,他都会想起那个被焚毁的村庄,想起老村长临终前的眼神。

于是第二天,他又会变回那个铁血无情的起义军将领。

起义第三年,我们的队伍已经发展到数万人,控制了三个州府。

朝廷终于坐不住了,派大军前来镇压。但真正击垮我们的不是朝廷的军队,而是内部的背叛。

那是个阴雨绵绵的下午。

李明宣接到心腹密报,副将要发动兵变。

他还未来得及应对,营地就被团团围住。

“李明宣!投降吧!朝廷答应封你为镇北将军!”副将在营门外大喊。

李明宣站在帐中,平静地系好铠甲,然后将我拔出鞘。

雨水顺着帐篷缝隙滴落,在我的刀面上汇聚成细流。

“龙渊,”他轻声道,“我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当他掀开帐门走出去时,外面密密麻麻全是弓箭手。

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如同那日在长安时一样。

但这一次,他的眼中没有泪,只有决绝。

“我李明宣一生,无愧天地!”他的声音盖过了雨声,“只是辜负了乡亲们的期望,没能成为一个……好将军……”

话音未落,他突然将我横在颈前。

我感受到他手腕的力量,温热的血液喷涌而出,“对不起……让你……沾上了……主人的血……”

雨越下越大。

叛军们围上来,有人想把我从李明宣手中夺走。

但即便死去,他的手指仍如铁钳般紧扣刀柄。

最后他们只好连人带刀一起埋葬。

泥土覆盖上来时,我在黑暗中发誓:终有一日,我会遇到另一个值得托付的持刀人。

到那时,我将告诉他关于李明宣的故事,关于理想、背叛与坚守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