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期末考结束的铃声,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开启了通往初二暑假的大门。教室里瞬间沸腾起来,试卷和复习资料被抛向空中,又像雪片般纷纷扬扬落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和解脱。

我和夏柠的名字,依旧紧挨着出现在年级前二十的榜单上。尘埃落定,那份被“感觉你好像喜欢我”点破后又轻飘飘放下的微妙,似乎也随着考卷的翻篇,被暂时封存在了蝉鸣喧嚣的夏日序章里。没有追问,没有尴尬,一切又回到了那种熟悉的、并肩作战后的松弛状态。

“终于——解放了!”夏柠把书包甩到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马尾辫随着动作划出一道充满活力的弧线,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明媚笑容,仿佛之前那个在暴雨教室里语出惊人的姑娘只是我的幻觉。

“是啊,”我应和着,收拾着桌上散落的文具,目光扫过窗外被烈日晒得发白的操场,“接下来两个月,就是纯玩了。”

“玩?”夏柠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盛满了碎钻,“当然要玩!而且是必须、立刻、马上出去玩!”她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兴奋和小神秘,“陆南风,你想想,这可是初二的暑假!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什么意思?”我没太明白。

“笨啊!”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忘了?初三!传说中的地狱初三!我妈我姐还有老师都说,初三的假期基本等于不存在,不是上课就是疯狂补课刷题,为中考冲刺!到时候,别说出去玩了,能睡个懒觉都是奢侈!”她掰着手指头,细数着即将被剥夺的自由,语气夸张又带着点真实的忧虑。

被她这么一说,一股紧迫感瞬间攫住了我。是啊,那个被大人们反复渲染的、灰暗紧张的初三,像一片巨大的阴影,正悬在明年的夏日尽头。眼前这个可以肆意挥霍的、长长的、作业不多的暑假,突然变得无比珍贵起来。

“所以啊,”夏柠总结陈词,双手叉腰,气势十足,“这个暑假,必须玩!而且要玩得轰轰烈烈,玩得刻骨铭心,玩得对得起我们即将牺牲的下一个夏天!”她顿了顿,那双灵动的大眼睛转向我,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甚至有点“哥们儿义气”般的熟稔,语气轻快又自然:

“当然啦,咱俩一起去更好了!有个伴儿,安全,还能互相拍照,多好!”

“咱俩……一起去?”我的心跳,因为这句过于顺理成章的话,又不争气地快了一拍。仿佛之前所有的兵荒马乱、欲言又止、被点破的窘迫,都只是为了铺垫这一刻她如此坦荡自然的邀约。

“对啊!”她用力点头,眼神坦荡得没有一丝杂质,“不然跟谁去?跟我妈去逛商场?还是跟周扬他们去打一下午球?没意思!咱们得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去哪里?”我压下心底那点悸动,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和她一样自然。

“海边!”她脱口而出,眼睛里闪烁着向往的光,“我想看大海!真正的、望不到边的大海!吹吹海风,踩踩沙滩,最好还能看到日出!”她描绘着,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诗意的憧憬。

海风……沙滩……日出……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像一幅带着咸涩气息的画卷,在我眼前徐徐展开。心,不由自主地跟着她描绘的景象飞了出去。

“好!”我几乎没有犹豫,“就去海边!”

计划就这样近乎草率又无比坚定地定了下来。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像两个秘密筹划着伟大冒险的孩子,在QQ上、在图书馆碰头时,兴奋地讨论着行程。查攻略,比价格,说服家长(主要是夏柠,她爸妈管得严些),最终敲定了离我们城市不算太远、以干净沙滩和壮观日出闻名的一个海滨小城。两天的行程,住家庭旅馆,坐晚上的火车去,清晨抵达正好看日出。

出发前夜,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久久无法入睡。窗外的夏虫不知疲倦地鸣唱着。脑海里翻腾着对大海的想象,对旅程的期待,但更多的,是夏柠那句“当然咱俩一起去更好了”时,那理所当然、毫无芥蒂的神情。那份被她轻描淡写说“不重要”的“感觉”,在此刻远离了教室和考卷的纯粹期待里,似乎又悄然发酵,带着海风般的微醺。不止是风,不止是夏,还有那份与她并肩去看世界的隐秘欢喜。

凌晨的火车站,灯火通明,带着远行的特有气息。我背着简单的双肩包,在进站口张望,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浅绿色的身影。夏柠也背了个包,扎着利落的丸子头,额前有几缕碎发被夜风吹拂着,显得格外清爽。她手里还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

“给!”她看到我,眼睛一亮,把袋子塞过来,“我妈非让带的,说火车上吃。”

我打开一看,里面塞满了各种零食:独立包装的小蛋糕、话梅、牛肉干、还有两盒牛奶和几瓶水。沉甸甸的,全是“妈妈的味道”。

“谢……谢谢阿姨。”我心里暖暖的。

“别谢了,快走吧,要检票了!”她催促着,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雀跃。

绿皮火车在夜色中哐当哐当地前行。硬座车厢里灯光昏暗,空气混合着泡面、汗水和铁轨的味道。我们并排坐着,分享着袋子里的零食。夏柠靠窗,脸贴着微凉的车窗,望着外面飞速掠过的、被黑暗模糊了轮廓的田野和偶尔闪过的零星灯火。

“陆南风,你说,海边的日出……会是什么颜色?”她的声音在车轮的噪音里显得有些轻,带着梦幻般的期待。

“书上说,可能是金色,也可能是橘红,或者粉紫色……要看天气和云层。”我努力回忆着看过的攻略。

“我希望是金色的,”她闭上眼睛,仿佛在想象,“像熔化的金子,洒满整个海面……一定很美。”她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柔和而静谧。

困意渐渐袭来。夏柠的脑袋一点一点,最终轻轻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她均匀的呼吸拂过我的脖颈,带着洗发水的淡淡清香。我的身体瞬间僵住,一动不敢动,生怕惊醒了她。肩膀上传来她头部的重量和温度,那么真实,又那么不可思议。心跳声在寂静的车厢里被无限放大,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规律而催眠,但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充满了某种隐秘而巨大的温柔。

不知过了多久,列车员报站的声音响起:“各位旅客,前方到站,滨海站……”

夏柠猛地惊醒,像只受惊的小鹿,迅速直起身子,脸上带着刚睡醒的懵懂和一丝可疑的红晕:“啊?到了?”

“嗯,快到了。”我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肩膀,故作镇定。

走出火车站,凌晨四点的滨海小城,空气清冽而湿润,带着一股明显的、咸腥的海风味。天边已泛起一层朦胧的蟹壳青。我们顾不上旅途疲惫,也顾不上找旅馆放行李,按照攻略的指引,直奔最佳日出观测点——一片开阔的礁石海滩。

天光渐亮,深蓝的天幕被一点点稀释。海风带着凉意,吹拂着我们的头发和衣角,发出呼呼的声响。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黑色的礁石,发出低沉而永恒的轰鸣。我们找了块相对平坦的大礁石坐下,裹紧了单薄的外套,静静地等待着。

东方的天际线,那抹青色越来越淡,渐渐染上柔和的橙黄,像画家不小心打翻了调色盘。接着,橙黄之中,渗出一线耀眼的、难以逼视的金红!那金红越来越亮,越来越宽,像一把燃烧的巨剑,劈开了沉沉的海天。

“快看!”夏柠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臂,声音带着颤抖。

就在那无与伦比的金红中心,一个炽热明亮、边缘清晰的小圆弧,猛地跃出了海平面!刹那间,万丈金光喷薄而出,瞬间点燃了整片天空和辽阔的海面!翻滚的海浪被镀上了流动的金箔,黝黑的礁石轮廓分明,闪烁着温暖的光泽。整个世界,仿佛在一瞬间被点亮、被唤醒、被赋予了全新的、磅礴的生命力!

“哇……”夏柠张着嘴,完全看呆了,眼睛里倒映着那轮初生的旭日,盛满了纯粹的、震撼的、近乎神圣的光芒。她的脸颊也被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整个人沐浴在晨光里,像一株向着朝阳舒展枝叶的植物。

不止是风,不止是夏。

眼前是浩瀚无垠、被金光点燃的海洋,是天地间最壮丽的日出,是海风咸涩而自由的呼吸,是身边少女被震撼得屏住呼吸的侧脸和眼中璀璨的星芒。

我静静地看着,看着这天地间的奇迹,也看着被这奇迹笼罩的她。胸腔里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复杂而饱满的情绪。有对自然造物的敬畏,有实现愿望的满足,有共享此刻的幸运,还有一种更深沉、更懵懂的,关于“无尽”的触动——大海的无尽,天空的无尽,日升月落的无尽,以及……与身边这个人,共同经历的、仿佛可以一直延续下去的时光的错觉。

风,裹挟着海水的微咸和阳光初生的暖意,穿过礁石的缝隙,掠过我们年轻的、被晨光描摹的身影,奔向更远的地方。它吹拂着这个珍贵的、被我们从初三阴影前“抢”出来的夏日清晨,也吹拂着少年心中那份尚未命名、却已悄然扎根的情愫。

夏天或许会结束,初三的阴影也终将来临。

但此刻,风不止,夏无尽。

而并肩看过的这片海,这轮日出,这咸涩而自由的风,注定会成为时光长河里,一颗永不褪色的琥珀,封存着青春最初、最盛大的悸动与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