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沉甸甸地悬在青瓦镇的上空,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只等一声闷雷便要倾盆而下。
潮湿的土腥气混杂着草木腐朽的味道,从敞开的堂屋大门灌了进来,让封家祖宅里本就昏暗的光线更是添了几分的阴郁。
封小岐双膝跪在蒲团之上,小心翼翼地从香盒中拿起一柱新的安神香,续接上香炉里即将燃尽的上一柱。
香,是特制的,加入了适量安魂草和定神木,是专门儿为里屋,病榻上的祖父—-封九爷而点的。
可这香,似乎也安不了这宅子里的异样……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供桌一角的青铜罗盘。
这件传了不知多少代的家伙事儿,自三日前便透着一股子的邪性。
无论是白日还是黑夜,那枚赤铜指针都像是失了心智的疯子,无风自转,时快时慢,入夜后更是会发出、阵阵细微的嗡鸣声,宛如蜂群在耳边低语,搅得人心神不宁。
更诡异的是,供桌上那三支用来看地气的地脉线香,一到子时,便会齐齐熄灭,任凭你怎么点,都再燃不起一丝火星,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它们与大地深处的联系。
封小岐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安,转身从供桌下的暗格里取出一本用油布包裹的古籍。
书皮早已脱落,仅存的十几页泛黄纸张被粗线勉强缝在一起,封面上用褪色的朱砂写着四个残缺的字:
地舆辑要
这是封家吃饭的本事,也是他如今唯一的依靠。
他漫不经心地翻到第三页,指尖在那粗糙的纸面上轻轻抚过,停在“观气术”三个古篆条目上。
这门术法他练了十年,早已烂熟于心。
他闭上眼,指尖依照书中所绘的奇特轨迹在空中虚点,口中默念法诀。
刹那间,周遭的空气在他感知中变得粘稠起来,一股股浑浊、躁动的气息在宅院中盘旋,像是被搅动的泥潭浊水,混乱而毫无秩序。
这些气息最终汇成一股若有若无的暗流,隐隐指向镇外的方向。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打断了他的施法。
“咳……咳咳……”
封小岐心中一紧,连忙起身冲进里屋。
床上,祖父封九爷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枯槁的面容因咳嗽而涨得通红,浑浊的眼球费力地转动着,似乎想看清什么。
他的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断断续续地挤出半句含混不清的古诀:
“巽……位有隙,龙……龙脊断……不可……踏……”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便又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封小岐的身体僵在原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那半句话,每一个字都像重锤般敲在他的心上——这正是《地舆辑要》残卷中记载的,关于“地脉崩象”的终极警示语!
而“巽位”,按照青瓦镇的风水布局,对应的方位正是镇东那片早已荒废的古戏台!
他怔怔地凝视着祖父苍老的睡颜,十年前那个同样电闪雷鸣的雨夜,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晚,镇上地气大乱,祖父只身前往镇东,说是要去镇压一处“大凶晦地”。
他一夜未归,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被人发现昏倒在古戏台的废墟里,浑身湿透,高烧不退。
从那以后,曾经在十里八乡声名显赫的风水先生封九爷,便再也没有真正清醒过来,时常在梦中被惊醒,口中念叨着一些无人能懂的残破口诀。
第二天清晨,天色依旧阴沉。
封小岐锁好院门,径直走向镇东的坟山。
他需要找一个人问清楚,十年前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守墓人老杨头正蹲在一块新立的墓碑前,用一块湿布仔细擦拭着碑上的尘土。
看到封小岐,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擦拭墓碑的手也微微发抖。
“小岐啊,又来看你爷了?”老杨头站起身,声音沙哑。
封小岐递上一根烟,开门见山地问:“杨伯,我想问问镇东那座古戏台的事。”
老杨头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接过烟,却迟迟没有点燃,只是夹在干枯的手指间。
“你问那个做什么?那地方邪性得很,你爷当年就交代过,封家人不许靠近。”
“我爷……他快不行了。”封小岐的声音有些发涩,“他昨晚提到了‘巽位有隙’,说的就是那个方向。”
听到这话,老杨头沉默了许久,才长长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那戏台,原本不是戏台,是赵家的大宗祠。动乱那年,一把火烧了祠堂,还……还活埋了赵家老小十七口人。后来不知是谁出的馊主意,说在上面建个戏台,唱阳戏能压住阴气。可他们建好后唱的头一出戏,偏偏叫《断魂记》……你说,这断的是戏里人的魂,还是那地底下十七口的魂啊?”
老杨头狠狠吸了一口烟,呛得咳嗽起来:“那之后,怪事就没断过。这几年尤其厉害,镇上的孩子一到半夜就哭个不停,好几个身子骨硬朗的老人,说没就没了,连个病根都找不着……你爷当年是厉害,凭一己之力把那东西压了下去。可现在……我看他这身子骨,怕是地脉又翻了,那东西要出来了。”
封小岐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从坟山下来,他脑子里乱成一团,老杨头的话与祖父的警示语相互印证,一个可怕的轮廓正在慢慢成形。
刚走到自家巷口,一道黑影猛地从墙角窜出,手中高举着一把沉重的铁锤,带着一股凶悍的劲风,恶狠狠地朝着封家门楣上那尊镇宅石兽砸去!
封小岐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向后一闪,铁锤擦着他的鼻尖重重地砸在青石板上,火星四溅。
他定睛一看,来人竟是镇上的铁匠阿六。
此刻的阿六双目赤红,布满血丝,呼吸粗重得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嘴里发出无意识的低吼,神志显然已经不清。
他根本不看封小岐,一击不中,竟又抡起铁锤,再次砸向石兽。
来不及多想,封小岐右手迅速从袖中滑出一张折叠的黄纸符,左手食指在唇边一咬,挤出一滴血珠,精准地点在符纸的中心。
那正是残卷上所绘的“安魄符”。
“归中守静,魂归其位!”
他口中轻喝一声,指尖的符纸竟无火自燃,化作一缕青烟,瞬间没入阿六的眉心。
阿六高举铁锤的动作猛地一僵,浑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绵绵地跌坐在地。
他手中的铁锤“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眼中的赤红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
“我……我怎么在这儿?”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地上的铁锤,一脸困惑地喃喃自语,“刚才……刚才好像有人在我耳边唱戏,那调子……听得我心里发慌,就想砸东西……”
夜,深了。
封小岐独坐在堂前,没有点灯,任由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
他面前的供桌上,那尊青铜罗盘静静地躺着。
他再次启动了“观气术”。
这一次,他将所有的心神都灌注其中。
月光下,罗盘的指针像是受到了某种恐怖力量的牵引,先是剧烈地颤抖,随即猛然逆时针旋转了三圈,最后“铛”的一声,死死地定格在巽位方向。
与此同时,罗盘光洁的青铜表面,竟像水波般荡漾开来,四个极淡的古篆缓缓浮现——巽位有隙。
几乎是在这四个字出现的同一刻,一阵若有若无的戏腔,悠悠地从镇东的方向飘了过来。
那声音凄厉婉转,断断续续,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那里,是一座无人演唱的空台。
封小岐缓缓合上手中的《地舆辑要》残卷,眼神在晦暗的月色中渐渐变得坚定而锐利。
明日,必探废墟。
镜头无声地拉远,掠过他坚毅的侧脸,最终定格在那尊神秘的青铜罗盘上。
在罗盘厚实的底座内侧,常人无法察觉的阴影里,一丝比发丝还要细微的裂痕,正沿着古老的纹路,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仿佛某种沉睡了十年的东西,终于开始回应外界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