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话音未落,三人已如三道离弦之箭,穿过沉寂的街道,直扑镇北。

夜风呜咽,卷起地上的尘土与枯叶,拍打在他们急促的脚步上,仿佛在催促,又像是在哀鸣。

北枯井孤零零地立在镇子边缘的一片荒地上,平日里人迹罕至,此刻却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阴冷气息。

离着还有十几步,公输启就猛地刹住脚,他那常年与金石木料打交道的鼻子翕动几下,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好重的土腥味,还夹着……死人坑里才有的腐气。”

井口的情形印证了他的话。

原本用来打水的粗麻绳索已经断裂,断口处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挣断的。

井口边缘的湿润泥土上,赫然留着几道新鲜的抓痕,又深又长,不似人手,倒像是某种野兽在垂死挣扎时留下的绝望印记。

凌清竹的目光比井水还要冷,她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站着,纤细的手指在袖中掐了个诀,双眼之中仿佛有微光一闪而过。

公输启则务实(pragmatic)地从背后的工具囊里抽出一根细长的精铁钎,小心翼翼地探入井口。

他手腕沉稳,铁钎垂直下落,发出轻微的破风声。

一丈,两丈……当铁钎探入约莫三丈深时,他的手腕猛地一顿,侧耳倾听。

“咚……咚……”

井下传来空洞的回响,远比一口普通水井应有的深度要深得多。

公输启缓缓抽出铁钎,凑到鼻尖闻了闻,随即嫌恶地甩开,铁钎尖端沾染的不是泥水,而是一种滑腻如油脂的黑色物质。

他用手指捻起一点井壁上附着的苔藓,那苔藓已然全黑,触手黏腻,仿佛活物一般,散发着丝丝寒气。

“不对劲,”公输启沉声道,“这井下有古怪,苔藓全被阴秽之气‘喂’死了。”

凌清竹没有理会他,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张淡黄色的符纸,指尖一撮,符纸无火自燃,升起一簇豆大的青色火焰。

她将燃符的手伸向井口,口中念念有词。

那青色符火一接触到从井口逸散出的气息,便如同被泼了油,猛地一蹿,火焰瞬间由青转为深邃的紫色。

紫光幽幽,竟将漆黑的井底照亮了一瞬。

就在那短暂的光亮中,封小岐和公输启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清楚地看到,井底的水面上,竟浮现出数十张扭曲痛苦的人脸,一张叠着一张,皮肤惨白浮肿,眼眶空洞,嘴巴无声地开合,仿佛在发出世间最凄厉的哭诉与诅咒。

凌清竹猛地收回手,符火在她掌心“噗”地一声熄灭,化为一缕黑烟。

她脸色冰冷,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紧迫:“怨气已凝形,这些都是被困死的冤魂。再晚一步,阴气冲破井口,便是‘群魇出井’,整个镇子都要遭殃。”

“我下去。”封小岐几乎是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犹豫。

他身怀观气术,又得残卷之助,对付这些阴秽之物,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可鲁莽!”公输启一把拉住他,“下面情况不明,怨气如此之重,活人下去就是送死!”

凌清竹却看了封小岐一眼,眼神中虽有清冷,却也透着一股决断:“他去最合适。公输先生,劳你布阵。我为他护法。”说罢,她从腰间解下一条赤红色的绳索,绳身细若指节,其上隐有流光。

“这是‘缚魂绳’,以朱砂和天阳木浸泡七七四十九日而成,可保你神魂稳固,不被怨气侵蚀。”

她将绳索一端牢牢系在封小岐腰间,另一端自己握住。

公输启见状,不再多言,立刻从工具囊中取出三枚巴掌大小、刻满符文的铜钉,正是“镇脉钉”。

他口中念念有词,脚下步法奇异,迅速在井口周围踏出三个方位,将三枚镇脉钉狠狠钉入地下,组成一个稳固的三角阵。

“隔秽三角阵已成,可暂时阻断秽气上涌,但撑不了太久!”

封小岐深吸一口气,接过公输启递来的一盏防风灯,另一只手紧握着那卷古朴的残卷,纵身跃入井中。

越是下坠,空气便越是冰寒刺骨,那股腐朽的腥臭味几乎要将人的口鼻封死。

手中的防风灯火焰被无形的阴风拉扯,不再是饱满的一团,而是变成了一缕细长的金线,诡异地贴着井壁游走,仿佛在恐惧着井底的什么东西。

封小岐强忍不适,悄然运起观气术。

双目之中,世界褪去色彩,只剩下气的流动。

他俯身下望,心脏猛地一缩。

他骇然发现,井壁的石缝之中,渗出的根本不是什么黑气,而是一条条细如发丝、颜色如铁锈般的“锈色脉络”!

这些脉络如同活物的血管,盘根错节,从四面八方汇聚向井底,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死寂与邪异。

这正是墨先生所布下的“锈脉阵”的支流!

它竟然已经悄无声息地蔓延到了这里,将这口枯井变成了滋养邪祟的温床!

“咚”的一声轻响,封小岐双脚落在了实处,溅起一片冰冷的泥水。

井底积水不深,刚好没过脚踝,泥泞不堪。

就在井底的正中央,半埋着一具腐朽不堪的黑木棺材,棺盖已经被掀开了一道缝隙,那股浓郁到化不开的怨气,正是从这缝隙中汹涌而出。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举灯照向棺内。

棺中空空如也,没有尸骨,只有一撮大约拳头大小的灰烬,静静地躺在棺底。

然而,诡异的是,这撮灰烬竟被无数条比头发丝还细的黑线紧紧缠绕,那些黑线正以一种微弱而规律的频率缓缓抽动,宛如一颗正在搏动的心脏。

封小岐一眼就认出,这灰烬的气息,与陈婆家中密室里所藏的沈家遗骨同源!

这才是真正的核心!

他不敢怠慢,立刻从怀中摸出那个装着“安魂灯”残油的小瓷瓶,就想将其封印。

就在他倾倒瓷瓶的刹那,棺中的黑线仿佛感受到了威胁,瞬间暴起!

它们如同一群被惊扰的毒蛇,化作一道漆黑的影子,撕裂空气,直扑封小岐的面门!

快到极致!快到封小岐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千钧一发之际,井口上方骤然符光大亮!

“清心雷!”凌清竹清冷的叱喝声仿佛从天外传来。

她手中的玉衡符牌爆发出璀璨的光芒,引动一道无声的纯白电光,精准无比地劈落井底,正中那团暴起的黑线。

“滋啦——”一声轻响,黑线被电光劈中,大半瞬间焦断,缩回了棺内,剩下的也仿佛受了重创,萎靡不振。

封小岐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有丝毫迟疑。

他趁此机会,脑海中观想残卷上浮现出的那个繁复无比的“定魄符”真形,咬破指尖,以血为引,闪电般在自己左手掌心疾书。

符文一气呵成,带着一股灼热的阳刚之气。

他大喝一声,将印着血符的手掌,狠狠按在了棺材盖的缝隙之上!

符成的瞬间,奇异的感觉发生了。

封小岐忽然觉得指尖传来一阵暖意——并非血符的热量,而是从棺材内部,顺着那些锈色脉络传递而来的!

他心头巨震,这不是死气,这是……“引脉”之兆!

他立刻明白了什么。

这些锈色脉络并非完全是死绝的秽气,其中竟然还夹杂着一丝微弱的“生机”。

冷处如冰刺骨,是秽气;而暖处,则如春日溪流,是地脉残存的生机!

他福至心灵,不再强行镇压,而是顺着那股暖流的方向,引导掌心的符力渗透进去。

果然,所到之处,那些冰冷的锈色脉络竟如同遇到克星一般,微微向后退缩。

就在这时,井口传来公输启焦急的大喊:“小岐!快!阵要破了!镇脉钉开始发烫了!”

封小岐不敢再耽搁,大吼道:“一起封棺!”他用尽全力将棺盖合拢,凌清竹在上方会意,猛地一拉缚魂绳,将他从井底拽起。

公输启则早已备好数根浸泡过黑狗血的桃木楔,待封小岐一出井口,三人合力,将桃木楔狠狠钉入棺盖与棺身的接缝处,最后由凌清竹贴上三重符纸,彻底将其封死。

直到做完这一切,那股令人窒息的阴冷气息才缓缓散去。

归途的月光下,三人都沉默不语。

走了一段路,凌清竹忽然停下脚步,清冷的目光紧紧盯着封小岐:“你刚才在井下……是不是‘感觉’到了地气?”

封小岐没有回答,他只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罗盘,那根剧烈摆动的指针,此刻已经缓缓归于正常。

但在他的心中,却清晰地默念着一句话:冷为秽,暖为生。

他没有注意到,凌清竹握着玉衡符牌的手,正在微微发颤。

在那块光洁如玉的符牌边缘,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裂纹,正悄然蔓延开来。

她的符力,在刚才那一记清心雷之后,似乎也被井下那股更深沉、更诡异的力量,悄无声息地腐蚀了一丝。

镇子的宁静只是表象,一场更大的风波,仿佛正随着那无形的腐蚀,在黑暗中慢慢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