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简素心去世后的第四十九天,简宁终于推开了那间朝北的卧室门。

灰尘在斜照进来的光线里打转,像是被惊扰的魂灵。

床头柜上,几只棕色药瓶和沉默的卫兵似的,保持着母亲最后一次服药时的排列。

一只白色搪瓷缸子,边缘印着一圈浅红色的、已经干涸的唇印——母亲在最后的病痛里也坚持每日把自己收拾的妥帖。

简宁在门边上站了一会,仿佛等待某个来自虚空的许可。

“宁儿,要不我来收拾?”父亲李为民在身后说,他手里的卷烟已经烧到指节,却浑然不觉。

“不用,我自己来。”简宁迈了进去。

抽屉里是用了一半多的雪花膏,叠得方正的手帕、一把断了齿的木梳、一本1973年版的《赤脚医生手册》,书角卷曲,书页泛黄。

简宁一件件取出来,手指触到抽屉底板时,感觉到了微妙的松动。

轻轻一掀,底下躺着一摞用牛皮色油布包好的信。

最上面一封的邮戳已经模糊,只能辨认出“云城”二字。

落款处写着“陈守拙”,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信纸发脆,轻轻一抖就会落下时间的碎屑。

“素心同志:见字如面。昨夜梦见你还在文化站的阁楼上整理书籍,背影清瘦,辫子乌黑。醒来听见梧桐叶落,方知已是三十年...”

简宁坐在地上,一口气读了十几封。

这些信从七十年代初期开始,雷打不动,几乎贯穿了母亲的大半生。

从邮戳和内容看,早期的信很密集,但中间有明显的断层,丢失了很多,兴许是多次搬家迁徙时遗落了。

最早的信里还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革命腔调,渐渐内容变成了平和从容的生活交流,偶尔谈及读书、翻译、对生命和岁月的感悟。

最后一封是去年冬天写的:

“素心:得知你病了,夜不能寐。想起那年冬天你说要译里尔克的《秋日》,我说这诗太苍凉,你却说苍凉才是人生的底色。如今我们都到了落叶归根的年纪,终于明白你当年的慧眼...”

母亲在简宁心中一直是温顺的妻子、尽责甚至有时略显琐碎的母亲,像大多数那个年代的女人一样,把自我压缩成家庭背景里最不起眼的部分。

可这些来自陈守拙的信,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密室的门。

而门后的简素心会热烈讨论帕斯捷尔纳克的诗,会为一句信达雅的翻译争执到深夜,会在信纸边缘用纤细的笔触画下细密的梧桐叶脉。

几乎颠覆了简宁对母亲的全部认知。

晚饭时,李为民做了简素心生前常烧的萝卜汤。

简宁看着父亲佝偻的背,他专注的、几乎是一粒一粒地吃着饭,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开了口:“爸,您还记得……一个叫陈守拙的人吗?”

“哐当”一生,李为民手中的汤勺掉在了碗里,碰在碗底,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虽然快速又拿到了手中,但简宁还是看见他喉结滑动了一下。

李为民握着勺子的手,指节有些发白。

“好像是你妈当年插队时的朋友。”他低着头,用勺子慢慢搅动着碗里的汤,仿佛那汤里面有什么值得深究的东西,“怎么问起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