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远六十大寿那天。
患有阿兹海默症的他彻底将我给忘了。 但却独独记得初恋沈念。 不死心的我,拿出泛旧的婚纱照试图唤醒他的记忆,反被他一把火就给烧了。 “我这辈子只爱阿念一人,怎么可能跟其他女人结婚!别以为P几张照片我就会信!” “也不撒泡尿照照,脸上褶子深得都可以养鱼了!就这副鬼样子还好意思出来逮着人就喊老公,想男人想疯了吧!” 为了弥补年少时的遗憾,谢知远甚至花了二十万要跟她举办一场银发婚礼。 怕我闹得难堪,连儿子都跑过来劝我。 “医生说阿尔兹海默症根本无法痊愈。爸现在是个病人,作为亲人,我们能不能多一点包容和理解?” 可后来,我去给谢知远送药,却听到了父子二人的对话。 “儿子,下周婚礼就要开始了。你可千万看住你妈,别让她来闹了!等这一切事情了了,到时候就说我病情有了好转,你妈那么爱我,不会揪着这点小事不放的。” 我死死攥住手心。 原来,所有的遗忘,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谎言。 既然如此,我成全他。 1 “你怎么又来了?!” 谢知远看见我,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他下意识挂断电话,脸上渐渐浮现出烦躁。 “谁让你进来的?” “你再这么纠缠,我真的报警了!” 谢知远蛮横得从我手中夺走钥匙,声音冰冷到极点:“我最爱的人只有阿念,不管你是为了骗婚还是骗财,我劝你死了这份心!” “还有,这是我跟我未婚妻的家,麻烦你出去!” 我死死攥住手中的药,眼中含泪。 自从一个月前,谢知远“犯病”后,我就被他从这个家里赶了出去。 他说他无法跟一个陌生的女人同住一个屋檐下。 可转头,我就看见他接了沈念过来。 二人同吃同住,俨然才像一对真夫妻。 我看着眼前这个生活了半辈子的家,这里面的每一个家具,都是当初我跟谢知远一起挑选的。 可现在,他却说这是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家。 他恐怕忘了,当初因为知道他喜欢泡茶,是我专门请了老师傅,耗时一个月,为他定制了一个眼前的茶桌。 上面的假山喷泉还是我四处求人,按照他的喜好设计出来的。 他喜欢书法,我就将最喜欢的房间腾了出来,为他做了一个书房。 只因为只有这个房间采光最好,面积最大。 可现在…… 茶桌变成了沈念的专属化妆台,上面凌乱放置着一大堆我叫不出名字的护肤品和化妆品。 采光极好的书房也变成了沈念的衣帽间,里面各式各样的高定服装塞满了整个柜子。 白墙上原本挂着的水墨画,也都换成了沈念的大幅个人写真照。 而谢知远的书桌和书架,则全部都挪到了狭窄的阳台上。 我想起当初母亲病重,我想将她接过来同住,方便我照顾的时候。 谢知远百般推辞,一直说房子太小,多一个人根本没地方住。 我提议在书房临时加一个折叠床,却引起他的暴怒。 为此,他还跟我冷战了一周。 我闭了闭眼,胃里一阵绞痛。 往事种种,现在却经不起任何的细节推敲。 我看着眼前的男人,彻底心死。 “谢知远,你放心,这是最后一次了。” 2 我的爽快让谢知远有一丝迟疑和不解。 “苏婉,你又玩什么花样?!” 蓦然,他像是想到什么,伸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臂。 力道之大,像是要把我捏碎。 “你是不是想对阿念做什么!” “我警告你,你如果敢动她一根指头,我不会放过你!” 胃痛裹挟着手臂上的痛感,麻痹了我的神经。 我抬眸惨笑。 这话多熟悉啊! 我跟谢知远,并非自由恋爱。而是经过单位介绍相亲的。 第一次相亲的时候,谢知远就直言不讳的表示,他并不喜欢我这样的女人。 一句话就让我自惭形秽。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谢知远是高知分子,也是厂长特地从省里挖来的技术工。 那时候,一米八的谢知远,鼻梁上挂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谦和。 刚来第一天,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谢知远并没有把每天围绕在身边的爱慕当回事,直到有一天,厂长将他叫了过去。 谈话结束后,谢知远请了三天假。 等再来厂里的时候,他整个人萎靡了一大圈,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 原来谢知远在省里有一个青梅竹马,叫沈念。 因为父母的关系,沈念被波及,要跟着下乡改造。 为了不连累谢知远,沈念给他寄来了一封信,要跟他断绝关系,两人就此分手。 厂长找他谈话,也是劝他不要意气用事。 为了消除沈念带给他的负面影响,谢知远答应了厂长撮合的相亲。 而只上过一年学的我,也是在那样机缘巧合的背景下,才有机会站在了谢知远的对面。 只不过相亲结果并不顺利。 谢知远不仅没有看上我,也让我在厂里成了一个茶余饭后的笑话。 嫉妒和拉踩,让我一度被孤立和欺凌。 三十多年前的除夕夜,我被几个无所事事的混混堵在巷子里,进退两难。 “妹子,谢知远有什么好的,跟着哥几个玩玩,保证让你快活!” 恐惧和屈辱席卷了我全身,我不顾一切得后退,拿起地上的石子乱丢,可都无济于事。 千钧一发之际,是谢知远带着厂里的几个男人出现。 他阴沉着脸,一砖头直接砸在为首的那人头上。 声音冷得跟从冰窖里出来似的:“我警告你,你如果敢动她一根指头,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 一向温文尔雅的人,凶狠起来,却像是变了一个人。 那一瞬间,也彻底让我沦陷。 而现在,再次听到相同的话。 却让我浑身有种驱散不尽的凉意。 3 “知远,你看,我们一家三口拍得多好!” 敞开的大门,两道人影齐齐映入眼帘。 是沈念和儿子。 我呆滞看向她手中的相框。 满脑子都被“一家三口”几个字塞满。 大幅相框上,沈念穿着中式旗袍,脸上挂着岁月静好的温婉,一手挽着谢知远。 在她另一边,是我十月怀胎,从鬼门关里拼死生下的儿子谢思远。 心脏像是被无数根针扎过,一时让我无法呼吸。 “一家三口?谢知远,你不是顺带着也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儿子吗?什么时候把他又记起来了?还偏偏就把我一个人给忘了?” 谢知远蹙眉,还来不及说什么。 沈念已经先他一步,挡在了我前面。 不得不承认,比我只大一岁的沈念,和我站在一起,压根就不像个同龄人。 她染着时兴的奶茶灰粽,脸上皮肤紧致。 长年四处旅游漂泊的阅历,更加衬得她整个人洒脱又柔和。 反观我,相夫教子的家庭主妇,早已经被这场婚姻完全驯化蹉跎,疲惫和苍老一眼看穿。 “苏小姐这次来,还是坚持要唤醒我未婚夫的记忆吗?” 我沉默。 这的确是我一开始的想法。 沈念身体前倾,用只有我们两个人听到的声音继续开口。 “可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下一秒。 沈念突然抓住我的手腕,高高扬起,整个人瞬间向一侧倒去。 “啪!” 几乎是同时,谢知远眼疾手快得扶住了她,并直接甩了我一巴掌。 “阿念是我的妻,和谁拍照,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来质问!” 外人? 我心中升起苦涩。 还没缓过神来,整个人便蹲在地上,弓缩成了一团。 谢知远的粗暴,让我的胃痛加重了。 4 我脸色苍白,几乎站立不住。 儿子紧张得扶着沈念,看她确实没事后,长吁一口气。 语气埋怨得对着我开口。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爸这病,医生也说了,不能急,只能慢慢来。而且,你也不能伤害无辜的人啊!” “她无辜?那我呢?谢思远,你别忘了!生你养你的人是我!我才是你妈!你给我回家!” 儿子杵着没动,双手紧紧扶着沈念,声音冷淡:“可这里才是我的家!你要我跟你回哪里?宾馆吗?” 我疼得冷汗直冒,不敢置信得看着他。 自从被谢知远赶走后,我只能在附近的宾馆住。 原本是放心不下有高血压和糖尿病的谢知远,方便我随时可以过来照顾他。 可现在儿子的一番质问,却让我哑口无言。 我以为他只是想尽愚孝,才帮着谢知远来欺骗我,没想到,他就是个单纯的白眼狼! 谢知远看我脸色有些不正常,眸中怒气一闪而过。 他松开沈念,两步并作一步跨到我面前。 “是不是胃病又犯了?你等下,我去给你拿药!” 谢知远熟练得打开玄关柜上的第三个抽屉,又接了一杯温水给我。 看我服下后,又从掌心变出一颗糖递到我面前。 “来,去下药味。” 我一直就不喜欢吃药,每次吃完药必须吃糖还是和谢知远在一起后才有的习惯。 我没动,只盯着他的脸,蓦然笑了一下。 “你不是都忘了吗?” 谢知远神色顿了顿,后知后觉得开始辩解:“我只是不想你死在我家里,影响我跟阿念下周的婚礼……” 我拧眉,不耐烦得打断他。 “谢知远,既然你想断,那就断个干净!” 5 从谢知远那离开后,我迅速找了个律师。 因为不认识多少字,我将离婚事宜全权交给了他代为处理。 随后几天,我倒掉了每天雷打不动为谢知远熬的中药。 也不再不厌其烦得一日三餐,做好饭给他送过去。 曾经甘之如饴的细微末节,现在都变成了鞭子,重重甩在了自己脸上。 晚上,我看到沈念更新了一条社交动态。 谢知远带着她去了本市最高的电视塔顶。在600米的高空摩天轮中,璀璨星河的见证下,他在她额间轻柔得落下一吻。 底下无数网友点赞表示羡慕。 “若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这就是爱情最美好的样子!” “@最爱迟到的笨小姐等你老了,我们也来这里打卡!” 而置顶评论中,沈念语焉不详得回复道:相爱胜过相守。 我关掉手机,整个人陷进沙发里。 是啊,相守一生又如何,他心里住着的人,始终不是我。 我抬眸看向一旁的全家福。 这还是为了庆祝儿子高考那年拍的。 谢知远将我赶出来的那天,一把火烧了所有关于我们之间的合影。 这张全家福,还是我伸手不顾灼热从火堆里抢出来的。 我看着照片上冷脸的谢知远,想起刚刚他对沈念的温柔缱绻,抬手直接将全家福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我将律师打印出来的离婚协议书,装进了一个礼盒里。 做好一切准备后,我出门去了附近的商场,进了一家从来都不敢进去的服装店。 导购员瞟了我一眼,没有跟过来。 大概也是觉得我买不起的样子,依旧跟旁边的同事聊天,只是两眼时不时警惕得看向我,生怕我弄脏了他们的衣服。 我挑了一件深红色的缎面连衣裙,在导购员质疑的目光中,掏钱买下。 再次回到谢知远的住所,那个我待了差不多半辈子的家,里面一片温馨。 从不下厨的谢知远腰间系着围裙,正笨拙得将一盘虾放进锅中。 因为倒得太急,沸水直接溅到了在一旁跟他腻味的沈念手上。 谢知远心疼得立马拉着她的手放在水龙头下冲洗,脸上满是责备和宠溺。 我低眸看向掌心,入眼处几道新鲜烫伤,因为最近一直反复碰冷水,伤口一直不见好。 可这些,谢知远根本就看不见。 他的心里,眼里,只有一个沈念罢了。 6 “谁站在那里!” 谢知远扶着沈念从厨房里面走了出来。 等看清是我后,谢知远用一种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我一眼。 “你这穿的什么鬼?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还穿这种鲜艳的颜色,也不怕丢人现眼!” “而且,你身材这么胖,还穿这么修身的裙子,也不怕束得慌。” 我面无表情得看了一眼西装革履的谢知远,淡漠开口。 “我喜欢。” 谢知远吃瘪,一时语噎。 倒是沈念,看了看我,大度得直接拉我进了屋。 “明天就是我跟阿远的婚礼了,你看看,这是我们明天的婚礼策划。顺便帮我出出主意。” 谢知远拦住她,下意识开口:“她一个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的粗人,能看出什么名堂出来!待会我发给儿子,让他看看……” 话说到一半,谢知远才反应过来说漏了嘴,连忙住了口。 我不甚在意得将手中的礼盒放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 谢知远一脸警惕得看着我:“这是什么?” “送给你们的新婚贺礼!” 谢知远脸色突变,整个人染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气! “你在这发什么疯!苏沫,别以为在这跟我玩什么欲情故纵的把戏,我就会放弃跟阿念的婚礼……” “随便吧!谢知远,你喜欢谁,打算跟谁结婚,都是你的自由。” 以后也跟我没关系了。 谢知远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得看着我。 气氛一时陷入僵局。 我觉得挺没意思,转身便想离开。 沈念却不依不饶得拉着我,不让我走。 “既然来了,吃个饭再走吧。阿远今天特地为我做了白灼虾,都说母子连心,我没想到连口味都跟小远有八分相似。” 我僵在原地,后知后觉得才想起儿子最喜欢的就是白灼虾了。 沈念刚刚说母子连心什么意思? 哪里来的母?哪里来的子? 谢思远可是我十月怀胎,在医院咬牙坚持了十个小时才顺产出来的孩子。就算他为了讨谢知远开心,一起来欺骗我,可我是他妈,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沈念歪头看了一眼谢知远,抿嘴笑了起来:“阿远没告诉你吗?” 谢知远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还想开口阻止她:“阿念,这件事等以后……” “干嘛等以后?你还不知道吧?小远是我跟知远的孩子。” “怎么可能!” 我语无伦次得开始自证:“我看着他一点点在我肚子里变大,从我肚子里出来,是我喂得母乳……” “没错。小远的确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可受精卵是我跟知远的啊。严格来说,你只是提供了一个子宫而已。小远跟你,没有半分血缘!” 7 “包括谢思远这个名字,当初也是我取的。既然我不能陪在他身边,那就让我孩子来取代我的位置。” 我大脑一片空白。 许多尘封已久的记忆像是开了闸了洪水,直窜我的天灵盖。 我猛然想起刚和谢知远结婚的时候。 他说他不喜欢小孩,只想跟我过二人世界。 虽然当时我有些失望,但是为了尊重谢知远,我也表示了支持。 在我们那个年代,不生孩子,落在旁人眼里,基本就是默认我生不了。 谣言四起的时候,甚至还有媒婆直接上门来找谢知远,说要给他介绍一个会生的。 气得我在家哭了好几天。 最后还是谢知远牵着我,挨家挨户得去警告示威,这才渐渐没有嚼舌根的人。 也是谢知远的维护,让我原本对这个不抱任何希望的婚姻,开始有了憧憬。 就算双方父母催生催得最严重的时间段,也都是谢知远站在我前面,低头辩驳,任打任骂。 后来,闺蜜朋友相继结婚生子,我也曾私下试探过谢知远几次。 我以为他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想法会跟着改变。 可他态度依旧坚决。 渐渐地,我便没有再提了。 只是没想到,在我三十九岁的时候。 突然从外地出差回来的谢知远突然松口,愿意跟我备孕。 可那时候,接近四十岁的我,早就过了适孕年龄。就算怀上,也会面临生产风险。 但我仍旧愿意试一下。 为了备孕,谢知远开始戒烟戒酒,每天陪我饭后散步。 为了提高身体素质,从不喜欢健身的他,也开始了健身。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很顺利的时候,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 去医院检查,也没有任何问题。 半年后,实在没有办法的我,接受了医生的建议,开始打排卵针。 所幸,只打了一次,我就成功怀上了。 四十岁那年,高龄产妇的我,以为自己无比庆幸得终于有了跟谢知远的孩子。 可现在,时隔二十年,我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8 悲愤,委屈,背叛席卷了我全身每一根神经。 我发疯似的揪起谢知远的衣领,声音控制不住得发抖。 “为什么要骗我?你知不知道为了怀小远,我吃了多大的苦!我……” “啪!” 我哽咽抬手,直接打在了谢知远脸上。 即使这样,胸口依然像是放了一块巨石,压得我整个人呼吸不上来。 猛地,我呕出一大口鲜血,昏死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 护士看我醒来,一脸羡慕得给我换吊瓶。 “你老伴对你可真好,昨天在这守了你一晚上。早上走的时候,还跟你吻别呢……” 小姑娘偷着笑,手中动作不停。 我嫌恶心得拿纸擦脸,回忆刺得我太阳穴疼得厉害。 “那你知道他现在去哪了吗?” “应该是给你去买早餐了吧!” “呵。”我冷笑,“他是去跟其他的女人结婚去了。” “啊?” 小姑娘手抖了抖,手中的空瓶也掉在了地上。 等反应过来后,她神色尴尬得连忙离开了病房。 我打开手机,里面几十条消息。 一半是儿子发过来的。 一半是谢知远的。 我悲哀得发现,自己这大半生,基本都是围绕这两个人。 但现在,他们也不属于我了。 打完点滴后,我一个人办理了出院。 回到宾馆后,我退了租,临时买了一张回老家的车票。 踏上绿皮火车的那一瞬间,我恍然像是回到了二十岁的时候。 那时候,我怯生生得跟着谢知远调回省里,对一切都很陌生和好奇。 第一次坐长途火车,我一路吐了好几次。 等下车的时候,身上是难以驱散的馊味。 谢母只看了我一眼,便直接转身离开。 往后数十年,直到她病重去世,她也没对外承认过我是谢家的儿媳。 死后遗嘱里,更是禁止我参加她的葬礼。 如今时过境迁,再次踏上这趟车,我孤身一人,却无比轻松。 火车启动的瞬间,我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差不多四十年的土地,开窗扔掉了手机卡。 此后。 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谢知远,余生我们都不必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