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慈宁宫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自殿外汹涌而来的刺骨寒意。

“诛妖后!清君侧!”

“为先帝报仇!”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混杂着沉闷如雷的战鼓声,仿佛一柄柄重锤,一次次地撞击着皇城的宫墙,也狠狠地砸在宫内每一个人的心上。那一张被血浸透的檄文,此刻就摊在沈微面前的紫檀木长案上,上面的墨字在烛火下扭曲着,狰狞着,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剧毒的利刃。

谋害先帝。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来自九幽的诅咒,彻底颠覆了沈微两世为人的所有认知。她与先帝赵彻,少时结发,相濡以沫近四十载。他们一同走过最艰难的夺嫡岁月,一同开创了大周的盛世江山。世人皆知,先帝与她,是帝后楷模,是天作之合。先帝晚年体弱,缠绵病榻,她衣不解带地侍奉汤药,直至他撒手人寰。

这一切,她问心无愧。

可顾长风,他凭什么?他怎么敢?

前世,他率兵逼宫,废黜赵珩,另立新君,用的名义是“君王昏聩,国祚将倾”,自始至终,他都将自己粉饰成一个为国为民的忠臣。他从未,也绝不敢,动摇她和先帝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因为那是大周朝的基石,动摇了基石,他顾家的江山也坐不稳。

这一世,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沈微的目光,穿透了摇曳的烛火,仿佛看到了刑部天牢那阴森潮湿的监牢。是了,是顾谦。是她为了速战速决,逼得太紧了。顾谦在绝望之下,必然是向顾长风传递了某个她所不知道的,足以致命的秘密。一个她活了两辈子,都未曾窥见分毫的,关于先帝之死的秘密。

这巨大的信息鸿沟,如同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横亘在她面前。她以为自己手握乾坤,洞悉未来,却在最关键的一步,被这未知的过去,狠狠地拽入了深渊。

“太皇太后!”浑身浴血的禁卫统领陈霄,见她面色煞白,久久不语,不由得再次焦急地开口,“贼军攻势凶猛,宫门处的弟兄们快顶不住了!宫中还有一条先帝留下的密道,可直通城外。请您速速移驾,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的声音将沈微从震惊的漩涡中拉回。

沈微缓缓抬起头,那双历经风霜的凤眸中,最初的茫然与震惊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入绝境后,所迸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冷静与狠厉。

她逃?她能逃到哪里去?

一旦她逃出皇城,便坐实了檄文上的罪名。届时,她将从大周最尊贵的太皇太后,沦为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后”,天下虽大,再无她容身之处。而顾长风,则会顺理成章地以“拨乱反正”的救世主姿态,掌控整个朝堂。

所以,她不能逃。这皇城,是她的战场,也是她的囚笼。要么,她在这里,亲手埋葬顾家;要么,顾家在这里,将她挫骨扬灰。

“哀家哪里也不去。”沈微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瞬间安抚了殿内惶恐的人心,“哀家就在这里,等着看顾长风这个乱臣贼子,是如何攻破这紫禁城的。”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一瞬间,那副六旬老妪的身躯里,重新注入了当年母仪天下、睥睨四海的铁血皇后之魂。那股无形的压迫感,让陈霄和周遭的宫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

“陈霄。”

“臣在!”

“宫门还能守多久?”

“回太皇太后,贼军势大,且有攻城重器。宫门处的禁卫军虽拼死抵抗,但……但最多还能支撑一个时辰。”陈霄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悲壮。

“一个时辰……”沈微低声重复着,这个时间,比她预想的还要短。苏翦带着她的鱼符和密旨前往西山,一来一回,整顿兵马,最快也要在明日拂晓。她必须,也只能,撑到那个时候。

“王振。”

“奴才在!”太监总管王振连滚带爬地跪到她面前,脸色惨白如纸。

“去,将哀家的凤舆抬到承天门城楼上去。”

“什么?”王振猛地抬头,惊骇欲绝,“太皇太后,万万不可啊!城楼之上,箭矢如雨,刀剑无眼,您……您是万金之躯,怎可亲身犯险!”

“闭嘴!”沈微厉声喝断了他,“哀家若是不去,军心顷刻便会瓦解!哀家倒要亲自去城楼上问问顾长风,他手上那份所谓的‘先帝遗诏’,是从何而来!哀家也要让三千禁卫将士看看,他们誓死守卫的,究竟是谁!”

说罢,她不再理会众人的劝阻,由桂嬷嬷搀扶着,毅然决然地向殿外走去。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皇帝赵珩在一众太监宫女的簇拥下,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他头上的皇冠歪斜着,明黄色的龙袍也满是褶皱,脸上毫无血色,写满了恐惧与六神无主。

“皇祖母!皇祖母!”赵珩一见到沈微,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又像是看到了催命符,声音都在发颤,“外面……外面都反了!顾长风他……他带兵把宫城围了!”

他冲到沈微面前,手中同样攥着一张檄文,那纸张被他的汗手浸得湿透,几乎要烂掉。

“他还说……他还说……”赵珩的嘴唇哆嗦着,终究还是将那句大逆不道的话问出了口,“皇祖母,这上面说的,先帝……先帝他……究竟是不是真的?”

这个问题,像一根毒刺,狠狠地扎进了沈微的心里。

她可以不在乎天下人的看法,可以不在乎顾长风的污蔑,但她不能不在乎,眼前这个她一手扶上皇位的亲孙子,他的看法。

沈微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赵珩,那目光,不再是平日里的威严与慈爱,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一丝失望的审视。

赵珩被她看得心头发毛,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不敢与她对视。

“珩儿。”沈微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你登基多少年了?”

赵珩一愣,下意识地答道:“回……回皇祖母,已有十二年了。”

“十二年了。”沈微点了点头,“你还记不记得,你父王早逝,你被立为皇太孙时,是谁亲自教你读书习字,是谁在你生病时,彻夜守在你床边?”

赵珩的脸色愈发苍白,嘴唇嗫嚅着:“是……是皇祖母。”

“你还记不记得,你皇爷爷驾崩,朝中诸王蠢蠢欲动,是谁力排众议,将你扶上这龙椅,为你清扫了所有障碍?”

“是……是皇祖母。”赵珩的声音已经细若蚊蝇。

“那你现在,拿着一个乱臣贼子写的废纸,来质问哀家?”沈微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凤鸣,充满了裂金碎石的力量,“你是在问哀家,还是在问你自己?你是在怀疑哀家,还是在怀疑你这十二年的皇帝,究竟是怎么当上的!”

赵珩被这连声的质问,逼得连连后退,最后竟是“噗通”一声,瘫坐在了地上。

“皇帝!”沈微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失望与痛心,“哀家告诉你!哀家与你皇爷爷,夫妻四十载,情深义重,天地可鉴!顾长风此举,不过是因他顾家贪墨军饷的罪行败露,狗急跳墙,才编造出这等荒唐的谎言,意图混淆视听,颠倒黑白!”

“他所谓的‘清君侧’,不过是想效仿前朝旧事,行废立之举的遮羞布!他今日能以‘为先帝复仇’为名,带兵包围皇城,明日就能以‘皇帝昏聩’为名,将你从龙椅上赶下来!”

“你若信他,现在就下旨,开了宫门,迎他进来!看看他会不会念在你与顾氏的一点夫妻情分上,给你留个全尸!”

沈微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赵珩的脸上。

他瘫坐在冰冷的金砖上,浑身颤抖,脑中一片混乱。一边,是抚育自己长大、恩重如山的亲祖母;另一边,是权倾朝野、手握重兵的国丈,和自己同床共枕的皇后。他不知道该信谁,他只知道,无论谁胜谁负,他这个皇帝,都将威严扫地。

“皇祖母……”他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哀求,“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看到他这副懦弱无能的样子,沈微心中最后一点温情也消散了。她知道,指望这个孙子,是靠不住了。

“你什么都不用办。”沈微的语气重新恢复了冰冷,“你只需待在你的干清宫里,坐稳你的龙椅。记住,只要你还是皇帝,顾长风便是乱臣贼子。他攻打皇城,便是谋逆!天下兵马,便有勤王之责!”

她这是在点醒赵珩,也是在警告他。只要赵珩不倒戈,顾长风的“兵谏”就永远名不正言不顺。

说罢,沈微不再看他一眼,转身拂袖,朝着殿外走去。

“传哀家懿旨,禁卫军但凡有后退半步者,杀无赦!能斩杀叛军将领者,官升三级,赏银万两!”

“摆驾,承天门!”

凤驾在数百名禁卫的簇拥下,迎着漫天的火光与喊杀声,毅然决然地驶向了皇城的最前线。

瘫坐在地上的赵珩,望着祖母那决绝而苍老的背影,只觉得那背影在这一刻,竟是如此的巍峨,仿佛一座山,一座能为他,为这风雨飘摇的大周,撑起一片天的山。

他颤抖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扶正了头上的皇冠。他知道,他必须做出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