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林婉儿主仆那看似关切实则诛心的“探望”,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虽激起涟漪,却很快被苏小小心中更强大的目标感所吞没。西院并未因她们的离去而恢复往日的死寂,反而像一张缓缓拉开的弓,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张力。距离皇后赏花宴只剩短短三日,每一寸光阴都变得金贵无比。

小翠按照苏小小的指示,几乎是屏着呼吸,从那个散发着淡淡霉味的衣柜最底层,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件折叠整齐的深褐色长裙。这裙子,是小翠记忆中王妃极少几次不得不出席府中大型场合时才会穿的“体面”衣服,是继母林婉儿当年“赏”下来的。料子确是上好的杭绸,触手柔滑坚韧,可惜颜色选得极其恶毒——一种沉闷得近乎哀悼的深褐,款式更是几年前就已过时的宽袍大袖,穿在原主那本就怯懦单薄的身上,活像套了个陈旧的口袋,将最后一丝鲜活气也吞噬殆尽。

“王妃……”小翠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紧紧攥着那晦暗的布料,“这……这颜色,这样子,就算神仙来了也难改啊!咱们……咱们真的没有别的选择了么?”她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王妃穿着这身衣服出现在金碧辉煌的宫宴上,被满堂珠翠衬托得如同灰扑扑的麻雀,那种场景想想都让她心如刀绞。

苏小小接过裙子,指尖细细感受着绸缎的质地,目光冷静得像是在审视一件实验器材。“料子本身不错,只是被颜色和款式拖累了。”她语气平稳,不见丝毫沮丧,“无妨,颜色不好,我们便赋予它新的颜色;款式陈旧,我们就重塑它的形态。”

“赋予新的颜色?”小翠茫然地重复着,染布可是需要专门作坊和昂贵染料的大工程,她们这破落小院哪有这等条件?

苏小小却不再解释,只吩咐道:“去把咱们这几日收集的那些干花、草叶都拿来,再烧一锅热水。”她目光扫过墙角那几个小布袋,里面是她让小翠留心收集的紫菊瓣、茜草根、苏木屑,甚至一些常见的有色树皮和泥土。天然染料的宝库,其实就在身边,只看会不会用。

小翠虽满心疑惑,但对苏小小的指令已近乎盲从,立刻手脚麻利地行动起来。很快,一小锅热气腾腾的热水准备就绪,那些干枯的花瓣草根也在苏小小的巧手下被仔细捣碎,释放出或深或浅的色素,融入水中,形成几碗浓淡不一、散发着植物清香的色汁。

接下来的景象,让小翠看得目瞪口呆。苏小小没有像寻常染布那样将整件裙子浸入染缸,而是像一位胸有沟壑的画师,用干净的棉布团甚至临时削制的小木签作为“画笔”,蘸取那些赭石、暗红、墨灰调的色汁,以点、染、晕、皴等手法,极其耐心且有章法地在那深褐色的底料上进行二次创作。

她不是在覆盖,而是在叠加和融合。深褐的底子成了最好的画布,新的色彩或浓或淡、或聚或散地落于其上,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层次感和肌理效果,似历经风霜的古画绢帛,又似沉淀了时光的山岩纹路,褪去了原本的死板沉闷,焕发出一种沉静、内敛却又无比高级的质感。整个过程中,苏小小全神贯注,眼神专注,仿佛周遭一切都已不存在,唯有她与手中这件即将蜕变的“作品”。

待这独特的“染色”工序完成,将裙子置于通风处晾至半干,苏小小开始了第二步——结构重塑。她毫不犹豫地拆解了原有的宽腰线和臃肿的袖筒。凭借着22世纪对人体工学的深刻理解和穿越后对古典服饰的观察,她用烧过的细小树枝作为炭笔,直接在布料上勾勒出流畅而精准的新线条。

她巧妙地提升了腰线位置,并适度收紧,以凸显女性纤细的腰肢和修长的比例;将不合时宜的广袖改为更为利落合身的直袖,仅在袖口处以同色布料拼接出简约的云头纹样,增添一丝雅致却不累赘;裙摆也不再是直上直下的筒形,而是微微放宽,形成自然的A字弧度,确保行走时能带起优雅的流动感。所有的设计改动,都摒弃了繁复的装饰,核心目的只有一个:最大限度地烘托出穿着者本身的仪态风姿。

“小翠,接下来看你的了。”苏小小将画好裁剪线的布料交给小翠,这丫头的针线活细腻扎实,是执行的最佳人选。而苏小小自己,则用那些所剩无几的银丝线,以极其精巧的手法,在衣襟的交叠处,盘绕出若隐若现的藤蔓纹饰,与她脸上的银丝面具形成了精妙的呼应。

主仆二人几乎废寝忘食,在接下来的两天两夜里,将全部心力都倾注在这件衣服上。当苏小小最终将它穿上身,站在那面模糊的铜镜前时,连日夜参与其中的小翠,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捂住了嘴。

镜中之人,身姿窈窕挺拔,改良后的衣裙如第二层皮肤般贴合,完美勾勒出优美的颈线、肩线和不堪一握的腰身。那经由巧手再造的色彩,在光线下流转着微妙的光泽,深沉似夜,却又仿佛内蕴星辰,庄重典雅中透出一种超越时代的独特审美。没有金线银绣,没有宝石点缀,但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沉静气场,却强大得让人无法忽视。

然后,苏小小缓缓戴上了那副银丝半面面具。

冰凉的银质贴合皮肤,恰到好处地掩去了上半张脸尚未完全平复的瑕疵。面具之下,那双因连日调理和坚定心志而愈发清亮的眸子,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锐利、冷静,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淡然。银色的冷光与衣裙沉静的色调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反而将她优美的下颌线条和形状姣好的唇瓣衬托得更加引人注目。

未曾显露的全貌,激起了无限的神秘感与想象空间。此刻的她,哪里还有半分昔日丑妃的影子?分明是一位气度不凡、来自遥远之地、带着秘密与故事的贵族女子,清冷、优雅,甚至透着一丝不容亵渎的威严。

“王妃……您……”小翠的声音哽咽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不是悲伤,而是极致的激动与骄傲,“您真好看!不是……不是寻常说的那种好看,是……是像戏文里的仙女,像……像会发光一样!”她贫乏的词汇无法准确形容,但内心的震撼却无比真实。

苏小小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缓缓勾勒出一抹浅淡而自信的笑意。镜中人亦回以同样的神情,疏离中带着掌控全局的从容。很好,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在那一众追求富丽堂皇、争奇斗艳的贵妇之中,她这身返璞归真、靠气质和品味取胜的装扮,反而会成为最独特的存在。

“还差最后一点。”苏小小走到窗边的小几前,拿起一个早已准备好的、仅有婴儿拳头大小的素面香囊。里面是她用干燥的腊梅、冷杉针叶以及少许薄荷等草药精心调配的香粉,气味清冷幽远,似雪后初霁的松林,又似月下独自绽放的幽兰,与她此刻塑造的形象完美契合。她将香囊仔细地系在腰间内侧的丝绦上,确保香气能似有若无地散发出来。

至此,赴宴的一切准备,皆已就绪。

宫宴前夜,苏小小早早熄灯歇下,心境平和,呼吸绵长,为明日积蓄着精力。而小翠则辗转反侧,既兴奋于王妃的蜕变,又担忧明日的险恶环境,将明日要穿的衣物、备用的手帕、甚至一小壶清水都检查了无数遍。

翌日清晨,东方刚泛起鱼肚白,苏小小便已起身。她用自制的、含有艾草和茯苓等草药成分的皂荚沐浴净身,长发也用清香的皂角水仔细洗涤,慢慢晾干。然后,她穿上了那件倾注了心血改造的衣裙,戴好面具,将一头如瀑青丝用一根素净的白玉簪子松松挽起,几缕发丝自然地垂落鬓边,恰到好处地柔和了面具带来的距离感。

当她再次立于镜前,连她自己都有刹那的恍惚。镜中映出的,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22世纪独立自信的灵魂,禁锢于这个受尽欺凌的古代王妃躯壳中,却硬生生开辟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焕发出独一无二的光彩。

“王妃,时辰快到了,府里配给的车驾已经在西侧门等候。”小翠进来禀报,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按照王府规制,夜王自是乘坐亲王规制的銮驾先行入宫,而她这位不得宠的正妃,只能使用次一等的青幔小车,随后而行。

“走吧。”苏小小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丝杂念摒除,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目光坚定、姿态从容的女子,毅然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出了房间,走出了这座困了她许久的破败小院。

清晨的薄雾如同轻纱般笼罩着王府,当她主仆二人行至西侧门时,那辆略显朴素的青幔小车已等候在此。几名被指派来随行护卫的低等侍卫和负责引路的婆子原本正无精打采地等候着,待看到雾中缓缓走来的身影时,都不约而同地怔住了,脸上写满了惊愕与难以置信。

这……这是西院那位?那个传闻中丑陋不堪、畏畏缩缩的王妃?

虽然半张脸被精致的银面具覆盖,看不清真容,但那挺直如松的脊背,那从容不迫、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的优雅步伐,那周身散发出的、无法言喻的沉静气质,以及随着她走近,空气中隐隐袭来的一缕冷冽幽香……都与他们记忆中那个模糊而灰暗的形象截然不同!这分明是位气度非凡的贵人!

窃窃私语声在身后抑制不住地响起,充满了探究与震惊。

苏小小却对这一切恍若未闻。她目光平视前方,在小翠的轻微搀扶下,姿态优雅地踏上了马车车辕。车帘垂落,隔绝了外面那些混杂着好奇、惊讶乃至一丝敬畏的目光。车轮缓缓转动,沿着青石板路,向着那座集天下权势与繁华于一身的皇城方向驶去。

车厢内,光线昏暗。苏小小闭上双眼,指尖轻轻抚过脸上那微凉的银丝面具,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皇宫,赏花宴,我来了。

你们精心搭建的舞台,准备好迎接我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角儿”了吗?

这场看似为她准备的“鸿门宴”,究竟会是谁的惊艳登场,又是谁的黯然收场?让我们,拭目以待。素衣掩不住风华,面具遮不住锋芒。她苏小小,今夜要靠的,从来就不是世人浅薄眼光所评判的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