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朱红宫墙如巨龙盘踞,将尘世喧嚣彻底隔绝。踏入宫门的瞬间,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白玉御道笔直通向深处,两侧殿宇嵯峨,琉璃瓦在春日暖阳下流淌着炫目的金辉,却也透着一股子不容亵渎的皇家威仪。宫女太监们身着统一服色,低眉顺眼,步履轻捷无声,如同设定好程序的傀儡,每一个动作都刻着“规矩”二字。

小翠何曾见过这等天家气派,只觉得腿肚子都有些发软,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一只手紧紧攥着苏小小的衣袖一角,生怕跟丢了,又怕发出什么不该有的声响。反观苏小小,虽也是初次置身于这封建王朝的权力核心,但她22世纪天才毒医的阅历,早已让她见识过全球各种顶级的安保场面和政要云集的场合,心志之坚,远超常人。她步履从容,不见丝毫怯意,目光平静地扫过沿途的景致与人物,那份由内而外的镇定,与周围那些虽竭力维持优雅却难掩激动或忐忑的贵女们,形成了云泥之别。

越靠近御花园,衣香鬓影便越是稠密。苏小小那身素雅独特的改装衣裙,尤其是脸上那副遮去半张容颜的银丝面具,如同磁石般吸引着各色目光。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湿角落里滋生的苔藓,无声却顽固地蔓延着。

“快看,那就是夜王府的那位……果然戴着面具呢!”

“啧啧,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般场合也敢来现眼。”

“哼,不过是豁出去了罢了!以为弄个面具就能增添神秘感?待会儿凤驾面前,看她如何自处!”

“瞧她那身打扮,灰不溜秋的,连个体面的头面都没有,真是丢尽了王府颜面……”

这些充满恶意的议论,多半源自以苏云柔为核心的那个小圈子,以及一些惯于捧高踩低的墙头草。苏云柔今日可谓是盛装出席,一身烟霞色云锦宫装,珠翠环绕,在一众贵女的簇拥下,宛若众星捧月,眼角眉梢尽是得意与炫耀。她时不时向苏小小投来轻蔑的一瞥,那眼神仿佛在说:“瞧见没?这才是真正的贵女风范,你那个鬼样子,只配躲在阴暗角落里!”

苏小小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她心如止水,仿佛周身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所有噪音与恶意都隔绝在外。这种极致的沉默与无视,反而让那些蓄意挑衅者感到一种无力感,如同奋力挥拳却砸中了虚空。

穿过几重宫门,眼前豁然开朗。御花园内,早已是花的海洋,名卉奇葩竞相绽放,姹紫嫣红,香气馥郁袭人。汉白玉雕琢的亭台水榭错落有致地掩映在繁花翠柳之间,宫人们手捧金盘玉盏,悄无声息地穿梭其间。先期抵达的皇室宗亲、勋贵大臣及其家眷们三三两两,或赏花,或寒暄,一派歌舞升平的富贵景象。

在引路太监的示意下,女眷们需经过一段蜿蜒曲折的九曲回廊,方能抵达今日宴会的主场地——那座临水而建、视野开阔的玲珑水榭。回廊宽度有限,众人只能鱼贯而行。苏小小不欲与人争先,便与小翠缀在队伍稍后的位置。

然而,麻烦总是不请自来。就在她们即将走出回廊,踏入水榭前那片开阔地时,前方一阵浓郁的香风扑面而来,只见以吏部侍郎千金李婉儿为首的三个华服少女,故意放缓了脚步,并排而行,恰好将本就不宽的廊道出口堵了个严严实实。李婉儿身着鹅黄缕金裙,另外两位分别穿着粉紫和碧蓝的锦衣,皆是满头珠翠,妆容精致。

“哎呀呀,你们快看那边!那株魏紫开得真是雍容华贵,不愧是花中之王!”李婉儿嗓音娇脆,指着回廊外侧一丛牡丹,刻意拔高了声调。

“婉儿姐姐好眼力!这魏紫的气度,岂是那些山野俗粉能比的?”粉衣少女立即接口,边说边用眼角余光瞟向身后的苏小小,意有所指。

“说的是呢,名花也需配雅士,若是不懂欣赏之人,再好的花也是明珠暗投了。”蓝衣少女摇着团扇,语气酸溜溜地附和。

三人一唱一和,意图再明显不过——就是要给苏小小添堵,让她当众难堪。小翠气得脸颊通红,胸脯起伏,忍不住低唤了一声:“王妃,她们欺人太甚……”

苏小小轻轻握住小翠微微颤抖的手,指尖传来温凉而坚定的力量,示意她冷静。她停下脚步,静立于三人身后,既不急于前行,也不试图从旁绕过,只是用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目光,看着她们略显浮夸的表演。

这边的僵持很快吸引了前后人群的注意。不少人停下了脚步,或明目张胆,或偷偷摸摸地观望起来,脸上洋溢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味。就连已在水榭边安坐的一些宗室王妃和年长诰命,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目光。苏云柔更是假意与旁人说着话,一双美目却时刻关注着回廊口的动静,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期待着苏小小出丑的时刻。

李婉儿见苏小小迟迟没有反应,以为她胆怯退缩,心中得意更甚。她故作恍然地转过身,脸上堆起虚假的惊讶:“哟!这不是夜王妃姐姐吗?您怎么停在这儿不走了?莫不是我们姐妹几个不小心,挡了姐姐的路?”她话语看似谦恭,眼神里的挑衅却几乎要溢出来。

苏小小面具后的目光淡然地扫过李婉儿,没有理会她那矫揉造作的问话,视线反而落在了李婉儿腰间悬挂的一个精巧荷包上。那荷包用上等苏绣工艺织就缠枝莲纹,针脚细密,配色鲜艳,然而,一股极淡的、与周遭浓郁花香格格不入的苦涩药味,却隐隐从中透出,飘入苏小小异常敏锐的鼻腔。

那是……苦参的微苦,混合着艾叶特有的辛凉气息,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腥腻。

苏小小心中了然。她忽然轻轻吸了口气,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清晰而平稳地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只是纯粹好奇的语气:

“李小姐这荷包上的缠枝莲纹,绣工确是精湛,栩栩如生。不过……恕我冒昧,隐隐似乎嗅到一丝‘苦参’夹杂‘艾叶’的独特气息?这味道颇为特别,听闻对缓解某些难以启齿的‘湿热带下’之症颇有裨益,李小姐如此年纪,便这般注重调理养生,真是……未雨绸缪,心思细腻。”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今日的天气,每个字却都像带着倒钩的细针,精准无比地刺入了李婉儿最隐秘、最脆弱的神经!

“轰——!”

李婉儿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走了魂魄,僵立当场!方才的得意、嚣张、挑衅,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慌乱!她下意识地猛地用手死死捂住腰间的荷包,仿佛那样就能捂住这惊天秘密,眼神惊恐地四处躲闪,嘴唇哆嗦着,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苦参!艾叶!湿热带下!

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她确实患有难以启齿的妇人隐疾,这荷包里装的,正是母亲为她遍访名医求来的、需要随身佩戴以辅助治疗的秘制药末,此事极其隐秘,连她最贴身的丫鬟都只以为是普通的驱蚊香囊!这个……这个戴着面具的丑妃!她怎么会知道?!她怎么可能闻得出来?!还说得如此准确无误?!

这简直……简直如同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最私密、最不堪的病症公之于众!若是传扬出去,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整个家族都要因她而蒙羞!

刹那间,以李婉儿为中心,周围一片死寂!

所有等着看热闹的人,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急转直下的一幕。方才还气焰嚣张、故意堵路的李婉儿,怎么转眼间就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面无人色,摇摇欲坠?那些“苦参”、“艾叶”、“湿热带下”……虽然一些未出阁的年轻姑娘听得云里雾里,但那些阅历丰富的夫人诰命们,却是瞬间心领神会,看向李婉儿的目光立刻变得复杂无比,有毫不掩饰的鄙夷,有居高临下的同情,更有一种洞悉秘密后的玩味与审视。

李婉儿身边那两个帮腔的少女也彻底傻眼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怕被牵连进去。

原本被堵得水泄不通的廊道出口,因着李婉儿的失魂落魄,瞬间空敞了出来。

苏小小仿佛只是随口点评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对着魂不守舍的李婉儿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淡无波:“看来李小姐对此处景致流连忘返,本妃便不打扰雅兴了,先行一步。”

说罢,她不再多看李婉儿一眼,轻轻拉了一下尚处于震惊茫然中的小翠,主仆二人从容不迫地从那让开的通道走过,衣袂微拂,带起一缕清冷的暗香,步履平稳地向着前方喧嚣华丽的水榭宴会中心走去。

直到苏小小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僵滞的人群才像猛然回过神一般,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嗡嗡议论声。所有的目光,或同情,或鄙夷,或好奇,或幸灾乐祸,都聚焦在了失魂落魄、几乎要瘫软在地的李婉儿身上。

远处的苏云柔,脸上的笑容早已僵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深入骨髓的寒意。这个贱人!她怎么会知道李婉儿的隐疾?!是巧合?还是她真的有什么邪门的本事?!若是后者……那自己以往对她做的那些事……苏云柔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而更多原本对苏小小抱有轻视和怜悯态度的人,此刻再望向那个戴着面具、渐行渐远的背影时,眼神已然彻底改变。那目光中,充满了惊疑、忌惮,以及一种不得不重新评估的审慎。

这夜王妃……绝非池中之物!

苏小小面具下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锐利的弧度,如同暗夜里悄然出鞘的匕首锋芒。

宫闱深深,好戏连台。这,不过是一道小小的开胃菜罢了。谁若再敢不长眼地撞上来,她不介意让这潭水,搅得更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