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叫陈招娣。

五岁之前,我是陈朝阳。

五岁那年,我指着妈妈再次隆起的肚子,对奶奶和爸爸说:“是弟弟。这次一定是弟弟。”

然后,在他们惊喜的目光中,我主动放弃了妈妈拼命为我挣来的名字。

“把我名字改了吧,”我说,“叫招娣。”

陈朝阳——那个妈妈费尽心力为我争来的名字,就这样被我亲手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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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之前,我叫陈朝阳。

这名字在我们村,像个异类。四周是招娣、引娣、盼娣、来娣……一片灰扑扑的“娣”声里,“朝阳”这两个字十分扎眼,也扎着村里那些女孩的心。她们常围着我,用黑黢黢的手指卷着破旧的衣角,眼神怯怯的,又藏不住那点羡慕:“朝阳,你妈真给你叫这个?”

她们羡慕的不是我,是那个能给我取下这个名字的妈妈。

我知道这名字金贵,是用东西换来的,是用妈妈一身抹不掉的伤痕换来的。

村里的闲话,听得人耳朵起茧,也让我像零星拼凑出自己的来路。在我前头,有两个姐姐,刚来到这个世界,就被那个男人摁进了院里那只冰冷的泔水桶,没了声息。

轮到我时,那个男人那双手又习惯性地伸了过来。

是妈妈,刚从鬼门关挣回半条命,她从炕上滚下来,身下的血污蹭了一地,她不管不顾,死死跪抱着那个男人的腿,头磕在冷硬的地上砰砰响,才叫他动作迟了那么一瞬。恰逢奶奶在门槛绊了一下,嘟囔着“先开花后结果,留个丫头片子挡灾也行”,我才勉强捡了一条小命,像路边没人要的野草,被允许喘口气。

那个男人随口就丢下一个名字:陈招娣。像给阿猫阿狗丢块剩饭。

上户口那天,那个男人在牌桌上手气正旺,觉得为个丫头片子跑腿晦气,懒得动弹。奶奶前几日崴了脚,骂天骂地嫌远。这“恩典”,最终落在了刚能下地的妈妈头上。

妈妈抱着我,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十几里山路去镇上。回来时,户口簿上我的名字那栏,端端正正写着——陈朝阳。

那个男人发现后,十分气恼,他揪着妈妈的头发把她惯到墙角,拳头脚踢雨点般落下,骂她“反了天的贱货”、“克夫的丧门星”。不仅仅是因为一个名字,是因为妈妈竟敢违逆他,竟敢有自己的想头。

这个名字,又给了那个男人挑妈妈错处的理由。

有一次,我大概是三岁,他在镇里麻将馆赌钱输了不少。一回到家,脸色铁青。妈妈正抱着我,轻声给我讲山外面的故事。那个男人瞥见我,应是想起来我的名字。他突然找到了发泄的由头,指着我,对妈妈骂道:

“陈朝阳?!好一个朝阳!”他唾沫星子喷在妈妈脸上,“就是你这个丧门星取的晦气名字!才让老子今天输这么惨!天天朝着太阳?我看你是想翻天!”

他一把夺过我,粗暴地扔到炕上,转身就对妈妈拳打脚踢。妈妈没哭喊,只是蜷缩着身体,一声不吭。

夜里,她抱着吓傻的我坐在房前,指着窗外墨黑的天边那一点点渗出来的、鱼肚白的光亮,声音哑得厉害: